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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因为考题我只做了一半。”
“怎么回事?”
“另外一半印在背后我没看见。粗心。”
“那不是你考不上了?”
“我哪能有那本事呢?”其实他就是有这个本事。
潘凤霞觉得微微可以接受一些。粗心比笨好接受。粗心是聪明人才犯的毛病。
“为了你们,我们才想到来美国的。你要知道妈妈以前怎么说也是个文艺工作者,是站在台上给人捧的,多少人想听你妈妈唱祝英台啊,到了美国还要给人端盘子,给人当保姆。这都是为了你们呀。”
海海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说:在国内也没什么人听你们的戏,你们剧团都快坚持不下去了。
“甚至为你们,我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年长二十八岁的男人。”
海海心里说:更过分了,这怎么也是为了他呢?妈妈应该知道他是恨这件事情的。当然海海还是什么也没说。
潘凤霞已经抽泣了几声,感觉到需要一张面纸,她起身去拿,那么短的几步她走得很踉跄,这几步让海海的目光跟随得更紧了,潘凤霞像是明白这一点,于是那踉跄的几步走得更踉跄了。海海想去扶一下她。潘凤霞摇摇头,谢绝平等。她嘴角的皱纹是新添的,把吃的苦头都镶在上面的那种皱纹。
海海非常害怕母亲的这一套,“负疚之旅”又来了,这让他觉得这辈子欠定了她,他得偿还她,考上母亲渴望的哈佛就是一种偿还方式。
潘凤霞从来不只把董海当儿子看,他是她的希望。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希望也一天天具体起来,还有一年半,儿子就该上大学了,儿子就该上哈佛了,往后的日子是她这个母亲想像不了的,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自然是那种又真实又梦幻的生活,那种日子还没过着呢,光想就激动人心了。
海海知道从小到大,他都是妈妈最为骄傲的外衣,妈妈跟同事聊起来,一说起“我儿子”那种自豪溢于言表,有一次他得了省里的物理竞赛第二名,妈妈比他还激动,抱着他:“妈妈太爱你了。”还把奖状带到剧团向每一个展示。海海知道母亲非常非常爱他,为了他甚至可以去牺牲,可是他又从来不放心母亲的爱。因为他只有在考了100分的时候听到母亲说:“好儿子,妈妈太爱你了。”所以他一直很努力地读书,用一个个100分去稳固母亲的爱。
海海忍不住问:“妈——,如果我将来不能成为你希望的那样,不能进哈佛,不能成为成功人士,而是混得很普通,甚至很惨,比如我成了乞丐,你还会爱我吗?你还会认我吗?”
潘凤霞想这孩子是不是中邪了,问这种奇怪的问题,但她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我在,我绝不会让你变成乞丐。”
“我知道,我是说如果——”
“没有这种如果,只要我有一口气,我绝不会让它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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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我成了乞丐,你还爱我吗?(3)
…
母亲当然爱他,她把一生的爱都投射到孩子身上。正因为这爱,她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变成乞丐。
海海咬着下嘴唇,他只是想确认母亲爱他,他不那么完美时母亲仍然爱他,他考了F,母亲仍然爱他。他就是想知道,不知道这一点,他又怎么不会寂寞忧伤呢?
潘凤霞最后说:“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准备考试,我每天给你送饭过来。我每天晚上过来陪读。”这不是爱又是什么?
母亲的眼泪让海海强烈的自责,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学期他旷了多少课,丢下多少作业,他是想要努力学习来回报母亲,只是这些他以前做得很滋有味的功课现在一看就头疼。实在复习不进功课,实在不想做没完没了的习题。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是喜欢考试的,那是他施展才华的机会。以前他是将学业当作宗教事务来执行的,雷打不动。
潘凤霞在一旁陪读,为了不影响海海学习,她把电视音响调到了无声,看哑剧,读唇语,一会儿一会儿地向儿子回个眸,都是看见海海坐在那里读书,背弓得像只虾米,旁边的课本也是高高的一摞。潘凤霞看不懂那些课本,都是英文的,一摞摞的,看起来就是挺艰深的样子,潘凤霞虔诚地看着儿子的背影,一面单薄的墙,白衬衫长时间与椅背的磨擦厮混皱出几道横杆。潘凤霞放心了,海海正在头悬梁,锥刺股。
潘凤霞看着表,每过四十五分钟就会给儿子送个水,递个水果什么的,尽尽孝道。她端着肩站在一边,很殷勤地问:“辛苦了?来,吃点水果。”
海海看了一眼那些洗好、剥好、切好的水果,再一仰脸,就看见妈妈多愁善感的笑容,就是母亲宠孩子宠得不得了的那种令人不堪的温柔笑容。
海海被妈妈伺候得都不好意思了:“妈,你不用把水果都给我洗好、弄好。”
“你不是忙着读书吗?”潘凤霞做这些是很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复习得怎么样了?”
“就那么回事吧。”
“这听起来像是不够自信。”潘凤霞期待的目光暖洋洋地打在他的头上。
海海想了想说:“我们男人跟你们女人表达上不一样。你看见那个男人会说,昨天我与我老婆拌嘴了,所以我今天不爽;昨晚我儿子生病了,所以我今天心情不好。男人吧,不能这么唠唠叨叨,那是娘儿们干的事。”
“嗬,多大一点儿的人呀,就男人女人起来了。”潘凤霞手一扬,拍了儿子一下,爱娇得很。
海海要把果盘端出去,母亲抢了过来:“没你什么事,好好读书去。”
“妈,我自己来。”
“好好读你的书就是对你妈最大的孝顺了,别的什么都不用你管。”母亲忍辱负重地笑笑。
海海还想说什么,母亲就“嘘”了一声。
就是母亲这个优美的“嘘”使之安静的动作一直存留在他的成长记忆里,似乎就是这么一份温存而压抑的成长伴随着他,使他危机四伏的青春期成长更加如履薄冰。这份温情柔骨的爱已经像座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是吗?海海一回头,就又看见母亲含情脉脉地,甚至有点低三下四地端详着他。海立刻将目光收回,不敢和母亲对视,也许他是知道自己终会让母亲失望。
海海看见窗户外面天上飞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鸟儿,这些鸟儿也真是的,天空这么大,往哪儿飞不好呀,就在上空一圈圈地飞,就跟他的生活一样,没有自由。没有人知道海海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就像他曾经背着家里人在他的房间私会雯妮莎,现在他背着所有人在密谋策划一起弥天大谎。
表面上,他上课下课,与同学们说说笑笑,其实他心不正焉,他在思考另一桩事情。课上听课,课下与同学们嬉戏,这件事情的思考仍然在持续着,连和雯妮莎约会都不耽误他的思考。这是一桩什么事情,他其实并不是很明显。
一天潘凤霞带两个孩子出去吃饭,现在他们三个人的聚会只能在外面进行了。潘凤霞说:“要好好备战,准备考试。谁考的好,谁就可以回国去看你们爸爸——我给他买机票做为奖励。”
“我很想回去看看。”海海的眼神明显流露出期待。
“所以你一定要考好。”
海海的表情灰了下来,期末考马上就要开始了,他还没复习好,临时抱佛脚还没抱住呢。
“妈妈,你偏心哥哥,你这是重男轻女。”
“我是偏心,可我不是重男轻女,我是重读书好的那个,轻不好的那个。”
丁丁说:“考试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痛恨的事情。”
潘凤霞说:“然而也是唯一有效的逼像你这样的学生读书的方法。”
“如果不用考试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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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我成了乞丐,你还爱我吗?(4)
…
“那除非是发生战争、爆炸什么的,就会停课。”
“是呀,我真希望战争。”
“那你就祈祷吧。”
这个时候,原本还不明确的事情明确了。这件事情的明确让他的手又去揪自己的裤腿,自己为自己害怕着、兴奋着。
海海加速扒拉了两口饭,站起身来,大声地说一声:“吃完了。回去看书了。”就像一个走夜路的人给自己壮胆,他是给自己刚刚明确的一个预谋壮胆。
海海正在努力准备。大家都以为这样。海海是在努力准备考试,除外,他还在努力准备另外一件事情。
欺末考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弥天大谎也一点点成熟,正如成熟的葡萄,在不知不觉中就酿成了酒。这个时候一个危险的念头在他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起着涟漪,它正在成熟。就像作品一样,会在艺术家的脑海里慢慢成熟,到了不得不写的地步;就像许多事情一样,会水到渠成。
为了路上不耽误时间,考试前一天海海是住在帕特李家。考试那天,潘凤霞起得比平时早,为两个孩子一个煎了两个荷包蛋,旁边插了一支筷子,寓意100分。
“我的少爷、小姐,快来吃早饭吧。你们的动作可不可以快点?”
“妈妈,你就当做我们现在是在梦游吧——还没睡醒呢。”丁丁懒洋洋地下楼。
“将来,等我们上了哈佛,妈妈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要是平时,海海会相当自负地贫上一句“是我,把那个‘们’字去掉。是我上哈佛,丁丁上个州立大学,妈您就上个语言学校吧。”今天他只是愁苦地瞅了一眼他妈妈,有这样的妈妈是一件多么沉重的事情啊。
坐在边上的丁丁闭目静静地听着,不作声,CD机里不断传出英语单词。潘凤霞关上CD机,刚关上,丁丁就睁眼了:“人家在背英语单词呢。”
“我以为你睡觉了。”
丁丁打开CD机,眼睛又闭上:“这种学习方法最有效。一边睡一边记,一脑两用。”
“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没有,永远都不会准备好的。”丁丁不耐烦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