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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毕,送入甘露殿。
宫监示意明空卧床,然明空执意跪在地上。
皇上未归,所以殿门还是要敞着。夜风越过帷帐打在背上,她定定跪着,仿若一棵长在岩崖下的石生树,有一种坚硬的凄惶。
“你来早了。”一柄剑拨开帷帐,萧萧的风声割断在那里。
明空回头,看到那执剑的身影一半显于华烛,一半隐于幽暗,一脸岭巆,便是当今圣上李世民。
她不说话,甚至忘了行礼。李世民走近,拿剑挑起她的下巴,她顺着剑的流光往上,看到一双不露情绪的深眼。
李世民长袍一掀,坐到床沿,剑随意搁在脚榻,玩味看着她,“你叫什么?”
明空答道:“回皇上,才人姓武,名诏。”
“武诏,”他仿佛在嗤笑,“诏字含刀,不宜女子。武士彟怎么会给女儿起这样的名?”
明空不作答。此时殿门已被内侍从外轻轻掩上,屋中暖意沉沉,她原本冰冷的背如今像被巨兽舔舐,已湿了一片。
李世民道:“去把烛火剪亮。”
明空依言起身,她跪得太久,足尖一阵麻意,只能慢慢向烛台挪去,周身不自觉地轻轻摇曳。她还不知那覆在蚕丝纱罗寝衣下的身体已被迎面的烛火照得通透。
李世民目光灼灼地看着,心中却渺渺想起多年前在大兴宫城门外看到的那盏天灯,他猛一闭眼,再睁开,眼神已是冷彻。
明空拿起烛剪正欲下手,突觉背后热气近身。转身,李世民已在身后,两人四目交视。李世民突然道:“你的眼神中有一样东西。”
明空压着慌张,声音极力平稳:“是什么?”目光却不自觉地矮下去,落到地面,那双乌皮靴眼睁睁地逼近了身。
“你告诉我是什么。”李世民轻笑着,硬扳起她的脸。
明空一震,慌乱中扫落了烛台。世界被扑灭,黑暗侵吞上来,她想尖叫,却张口无声……
她大概是魇住了,直到被李世民狠掼在地才清醒过来。周身酸痛,指尖缠着丝丝血迹,连口中都有血腥,她知自己已犯下弥天大罪,然心底倒是异常平静,爬起,跪好,把头发散到胸前遮挡身体。低着头,目光所及是脚榻上的剑,剑柄处刻着的一只睚眦正怒目视她,镶嵌兽眼的碧玺石不知怎么少了一颗。
李世民查了眼肩上的伤,披起衣服,声音冰冷:“来人。”
候在外头的宫人无声息地进来,一阵风似地给明空裹上衣袍。
殿外,轿辇已闻讯赶到,陆守站在轿队前,打量了她许久。
侍寝中途被赶,这可是后宫头一遭。明空面色如常上了轿,月光下整张脸清幽得不着一丝波澜。直至彻底远离了甘露殿,她的身体才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
夜空透亮,人间像沉淀其下的渣滓,混沌得让人透不过气,明空突然喊停,“剩下的路我想自己走。”
陆守做手势命轿夫停下,扶着明空下了轿,尔后又远远跟在她身后送了一程。
住处灯火全熄,晨霜早已歇下。明空没有进屋,只是在狭小院落里站着。墙头有一双绿眼正打量着她,她回以注目。是一只猫,轻巧跃下,伏到她的脚边依偎下来。明空心头一酸,环抱双臂慢慢蹲下身子。
次日,晨霜早起,她估摸着内侍会于寅时把才人送回,头次侍寝后总会平添许多事,她需及早准备。开门本想探探天气,却惊见有人抱着一只姜黄狸猫蜷坐在院中,细看,竟是才人。晨霜赶忙去扶,急道:“您这是怎么了?”
明空不起,只是搂紧怀中的猫,她脸色煞白,领口处大块淤青格外触目。晨霜震惊之下猜出了事情的大概,担忧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明空幽幽开口:“我小的时候也养过一只猫,玲珑乖巧,极通人性。可是后来,我亲手把它摔死了。”她望向空虚处,无力道:“你猜,我为什么要摔死自己的猫?”
晨霜不知如何接口,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寻猫声,明空把猫放下,她眼中的火忽的灭了,整个人兜头晕倒在地。
☆、第四章
猫是薛太妃养的,她原是高祖李渊的婕妤。李渊驾崩后,李世民为表孝顺,依旧善待众太妃,收留她们在宫中颐养天年。薛太妃做婕妤时就与其他妃嫔不甚往来,退居后更是遗世独立。养了只猫,偶尔有话,也多是说与猫听。侍奉在侧的婢女深知太妃爱极了此猫,一早发现猫不见了,赶忙去找,所幸找着了。
把猫带回的同时,也带来了宫中新近的流言。薛太妃素来对旁事无甚兴趣,然而这次却少有的听了几句。婢女见太妃难得兴致,更是添油加醋:“众人见皇上在这事上大费周章,以为那才人就要翻身了,可谁知半夜竟被赶了出去,说是冒犯了圣上。料想天明就该下条子把人打发到离宫去枯守,可不知皇上夜间又想了些什么,晨起竟神色如常吩咐内侍给那女子择个新名。”
薛太妃淡道:“哦,择了什么名?”
婢女一笑,道:“媚。那女子姓武,添了媚字,往后就该叫武媚了。”
薛太妃依旧淡淡的,随口道:“是那新人长得娇媚?”
婢女想了想,道:“长相如何倒没看清,婢子去的时候,她正在院中做事,不知怎么兜头晕了过去,婢子就抱着猫回来了。”
太妃抚着猫,望向窗外。隔着绿窗纱看天,天仿佛一片湖,那是她年轻时候的湖,小船撑出柳阴,她站船首看春,幕离轻飘,岸上的少年在等一个人。
猫第二日又丢了,许是婢女疏忽漏锁了一扇窗,半夜风起窗子被吹开,猫便趁机溜了出去。
薛太妃倒也没有责怪,心平气和同婢女一道去找,猜想猫也许会故地重游,便先去了武才人那。
那猫果然在。晨霜一边恭敬地迎太妃进屋,一边解释道:“这猫是早上开门的时候窜进来的,现正在才人的床尾卧着。才人病了,刚喝了药睡下了。请太妃在厅堂稍坐,婢子速速去把猫抱来还您。”
薛太妃道:“这猫认生,恐误伤了你,还是我亲自来。”说罢,便径直进了明空的寝阁。只见阁内整洁素净,不多一件摆饰,五品才人按说不该如此,遥想高祖在位时,哪个妃子阁中不铺张奢华?如今的李世民,在后宫诸事上倒真不像他父亲。
猫儿慵懒蜷在床尾,见是主人来了,乖乖起身。太妃把猫轻搂进怀,俯身的时候眼光一扫,只一扫,便记住了明空的模样,靡颜腻理,的确是个美人。
明空这病拖了许久,药一副副吃下,却一直未见好转。
肉身沉重,痛感泛滥一层又一层,朦胧中以为自己是睡在老家的床上,还恍惚听到兄嫂带着恨意的念叨。一惊,从乱梦中挣脱,却睁不开眼,但是能听见屋外压抑着的争执声,是晨霜的声音。
晨霜性子温和,素来不与人交恶,宫人看她旧主份上平日里都是敬之三分,不知怎会与人起了争执。
明空努力让自己转醒之际,正好听到一老妪大声道:“这是奉命来给武才人进药的。”
晨霜阻挡不及,那老妪便闯了进来,利索地一把抓起明空,强行灌下汤药。半梦半醒中只觉那汤药霸道极了,顺着喉管一路杀下,杀得人入心入骨的疼。
人走后,晨霜跪倒床边,央求道:“才人,快把刚喝下的药吐出来,您现在的身子受不住这药,求您醒醒,快吐出来。”
小的时候,犯胃疾,母亲也是这样轻抚着她的背,把积食吐了就好。她本能地相信晨霜,迷迷糊糊对着奉在面前的铜盆呕了起来。
晨霜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轻声道:“在这后宫,不得宠不见得是件坏事。”
明空心头一蹙,想抓着这话丝回到清醒世界,然病体深重,直拖着她往下沉,沉入那深不见底的梦境。
梦里是绵延不断的宫墙,她独自茫茫在宫中奔走,不知在找什么,也不知在逃什么,无处可去,无所傍身。凄惶之余,听到远处笛声悠扬,她寻着声去,走进一场华灯彩幕。那里人潮纷纷,可她一眼就看到了李恪,一席紫衣,被人群簇拥着。他也在看她,远远的注目,只看她,梦里的他未说一言,然她知道他喜欢她,在梦里喜欢着她。明空低头微笑,睁开眼,梦境落了幕。
醒来只觉恍如隔世,她的身体中飞舞着轻盈的暖意,心中还有一团和煦的光,借着这光看出去,世间到处都是明亮的。明空缓缓眨着眼,她知道自己已经病愈。医好她的似乎就是那场梦,她简直想重新回到那个梦里,再去看得真切些。
久奉在旁的晨霜见才人醒了简直喜不自禁,明空由她扶着坐起身。窗前多了只瓷瓶多了支花,花骨莹白如酥,明空微笑道:“原来宫梅还开着。”
晨霜笑应:“才人,您病了好久,如今已是春分时节,梅都谢光了,这是杏花。”她把花瓶托近供明空细赏,“是徐婕妤亲自在您病卧时送来的。”
“谁是徐婕妤?”
“就是徐才人,她被晋封为婕妤了。”
☆、第五章
徐惠荣升婕妤,得赐新院。新院清冷偏远,人气稀落,皇上见她偶露孤寂之色,便许她家人进宫探望。如此恩宠令徐家大喜,欢喜之余,主母徐姜氏速携了次女徐兰入宫领恩。
此时的徐惠吃穿用度皆已不凡,徐姜氏看着赞叹不已。做女儿的向来懂母亲心思,便命侍女青玉带母亲去院中转转,细细打量,回去好向亲友生动描摹。妹妹一路颠簸不适,便不同去,留在屋中休息。
眼看母亲走远,徐惠转身向妹妹凄惶一笑,那笑仿若一盏摇摇欲坠的茶水,悲戚四溢,只听她声音极轻地问道:“他,可好?”
徐兰料定今日相见姐姐必会有此一问,借口避开母亲也正是为说道此事。原入宫前就准备好了满腔安慰之辞,可见姐姐如今这般模样,顿觉言语无力,只好沉道:“他在数月前被家里逼着娶了亲。”
徐惠听罢,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词。她强撑着破碎的笑,走到窗前,风吹衣袂,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