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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幼时便很有些自命不凡,可是前不久却才明白过来,原本所倚仗的东西,实在是浅薄得可以。原来我与那些困守闺中的女子全无两样,都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金凤默然腹诽,你都算是井底之蛙,那我们这些人还活不活了。
“西粤那地方,想必极有意思。没有了所谓美貌,所谓才华,我也想看看,我这一辈子究竟能够做成什么事情。”刘白玉淡淡地补了一句。
金凤没有说话,只是心中忽又肃然起敬起来。刘白玉跋涉了这么多年,跋涉了这么远,终于又成功地在精神境界上将她踩在脚下了。
“姐姐,一路走好。”金凤真心实意地祝愿。
刘白玉睨着她,忽然难得地绽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来。
“说实话,我从前,的确是任性又可笑的。可是人生在世,谁没有犯过错呢?所以姐姐我就不和你道歉了。”
“……”
“你这孩子活得也实在有些可怜。”刘白玉叹气,“偶尔,也任性一回吧。”
金凤只得笑笑:“不劳姐姐费心了。”
刘白玉仰头看了看天:“皇上那边,对刘家的处置还未拿定主意么?”目光转向金凤,“你真的不去求一求他?”
“不去。”金凤斩钉截铁地道。
她知道这些事情上段云嶂是极有主意的,求他也没有用。何况有时她甚至会恶意地想,刘歇若被斩首,岂不是可以下去陪伴大夫人么?
如此看来,她倒真不愧是刘歇的女儿。
刘白玉见她如此,淡淡一笑:“随你。”
七日后,段云嶂降下圣旨,罪臣刘歇,罪大恶极,然念其两朝元老,辅佐先帝有功,免去一死,废黜一切官爵封号,囚于天牢,永世不得释放。刘氏一族抄没家产,罢去官职,收回诰命,刘氏子孙永不得入科场为官。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不是人间富贵花
两个月后。京城。一茶馆。
数月来京城说书界最受瞩目的说书人白爽快今日在临清茶馆说书,收到消息的茶客纷纷到场捧场。也有家住城西的特地绕到城东,只为听白爽快一书。
这白爽快原本是一普通的说书人,在京城各大茶馆酒肆跑场子赚点银子,刚够饭钱。然而半年来朝廷和犬释的战事却给了白爽快一个极好的契机。白爽快是个有心思的,将市井间流传的关于西北战事的种种闲话搜集起来,配上官方的版本略加修饰,变成了现成的说书本子。他脑子极灵,对朝廷大事亦有些新鲜的看法,说书时往往蹦出些有意思的说法,辛辣而可乐,每每逗得茶客们哄堂大笑又激情澎湃。白爽快的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就连朝中的官吏也慕名而来,只为听听白爽快的这些稗官野史,为枯燥的政治生涯增添些情趣。
今日的临清茶馆,更是座无虚席。
过了未时一刻,白爽快穿了一件蓝布袍子,在书案上敲了敲扇子,另一手举起惊堂木重重一落,这便算开讲了。今日讲的是:黄驹盗军饷,黑狐乱朝纲。
楼上西侧第二间包厢里头,两男两女围着圆桌坐着,无非是喝茶聊天,听书倒不是很用心了。然而楼下的茶客们听得专心致志,时时还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叫好声,楼上雅间的这几位客人终于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两个男子皆是衣着不俗,容貌清俊,五官有些相似。其中年轻一些的那个穿蓝袍,故作风流地摇起一把扇子笑道:“黄驹盗军饷,这个我知道。民间盛传凌霄将军是天马星下凡,他座下的黄骠马乃是一头神兽。似乎还有传言说历阳西那一场大战正是黄骠马去偷盗了犬释的军饷,才能够得胜。”
另一紫袍男子微微一笑:“什么黄驹盗军饷,那一战凌霄赢的可不轻松,多亏凌风乔装改扮混入犬释军中,放火烧了人家的粮饷。”
蓝袍男子咧嘴:“这么说来,黄驹原是指凌风。”
紫袍男子挑眉:“凌风如今也是堂堂的女将军了,你这话若让她听见,必打的你满地找牙。”
这时蓝袍男子身边娇小玲珑的小妇人笑眯眯地说了声:“那黑狐乱朝纲,又是指谁呢?”
她这话一说,两名男子反倒住口了。两人对看一眼,蓝袍男子敲了敲小妇人的脑袋,道:“这白爽快尽会瞎编乱造,他说的我若都明白,岂不就和他一样了么。”
小妇人摸着脑袋缩在座椅里,不说话了。
紫袍男子这时转过脸来,盯着雅间中的另外一人道:“今日出宫本是为寻开心,怎么你倒郁郁寡欢?”
那是个穿着布裙,挽着素髻的女子,肤色颇黑,身材略显圆润,唯独一双眼睛如宝石镶嵌在脸蛋上,熠熠生辉。
“我怎么郁郁寡欢了,这白爽快的嘴真是爽快,听他的书,倒比看上两本《囚心孽缘》还要痛快呢。”黑胖女子偏头笑笑。
紫袍男子见她愉悦,便也绽开笑容,握了她的手道:“你喜欢便好。看来今日出宫是对了。”
蓝袍男子瞥这两人一眼,习惯性地唉声叹气:“皇兄啊皇兄,为弟的念在你是一代英主,雄姿英发的份上这才勉力辅佐,怎么如今你却堕落成个妻奴,这可如何是好?真是夫纲不振啊。”
紫袍男子倒也不以为忤,勾了勾唇道:“风月,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你可有好好管教?”
小妇人风月立刻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模样:“回去立刻搓衣板伺候。”
蓝袍男子的脸立刻黑了一半。
紫袍男子便是当朝的皇帝段云嶂,他身边的黑胖自然就是本朝独一无二的黑胖皇后,而那可怜的蓝袍男子,就是命苦的闾王段云重了。
此刻金凤笑睨着三人的插科打诨,耳朵却敏锐地听着楼下的说书人铿锵有力的长短句。
“讲到黑狐乱朝纲,众位可知,这黑狐指的是何人?”
“是何人?”众人纷纷追问。
白爽快嘿嘿一笑:“故有苏妲己祸乱朝纲,与这黑狐精同出一路。不过这苏妲己乃是一只白狐,幻化成人也是娇滴滴一位美娇娘。然而本朝的这位黑狐精法力倒比苏妲己还要高上一筹,无需天姿国色,也能将一代英主迷得团团转哪!”
雅间中的三人脸上都蓦然变色。只有金凤的神情仍恬淡无波。
良久,段云嶂喃喃出声:“皇兄,这白爽快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简直是不要命了。”
金凤微笑:“这世道本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他若不是不要命,又岂会红遍京城?”
段云嶂注视着她的笑颜,神色愈发凝重,阴晴不定。
“天子脚下,妖言惑众,此人不可留。云重,去和京兆尹打个招呼。出了这等刁民,是他管教不周之误。”
金凤一愣,连忙安抚地拍拍他手臂:“不要这样,老百姓找个乐子罢了。茶馆里的道听途说,又有谁会当真?”
“我会当真。”段云嶂板着脸。
金凤耻笑他:“你既当真,难道还要招个道士来收了我不成?”
段云嶂皱眉:“刘黑胖!”
刘黑胖站起身来,跳开两步,笑道:“时候不早了,我有事先回宫去了,你们接着听书吧。”转身往门口走去。想了想,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放不下,便回身道:“不许找白爽快的麻烦。”
段云嶂没好气地一哼。
金凤将脊背贴在门框上,对着三人露出一个自以为温馨亲切的笑容:“云嶂,我一直觉得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段云重抖了一抖:“啊哟哟,冬天真是太冷了。”
金凤嘿嘿一笑,瞥见段云嶂脸上不太自然的红晕,扒开房门,闪身出去。
金凤并未如她所言,直接回宫,而是先往天牢去了。
自刘歇被囚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到这天牢。天牢的掌狱使,便是从前看押过吕大尚书的那一位,后来被贬为狱卒,因救驾有功,又官复原职了,如今老对头刘歇倒在他的管制之下了。而金凤也因着这点人情,才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偷偷摸摸地进来。
金凤备了三个小菜,一壶好酒,用篮子拎了,一直走入刘歇被关押的牢房中来。天牢中的要犯都可独享一个单间,而刘歇又是要犯中的要犯,是以左右前后的牢房都是空置,只他一个关在中间,清静又孤独。
“他精神如何?”
掌狱使答:“头发已全白了。”
开了锁,进了牢房,掌狱使便静静地退了出去,只留父女两人。
刘歇的头发确然已经全白了,散乱地披在脑后,眉心和额上是如刀刻般的痕迹。他宛如木雕一般坐在石床上,面无表情,神情淡远,仿佛被摄取了心魂的魔,又似是度劫归来的佛。
“爹。”金凤唤了一声,将食篮放在桌上,一样一样地取出碗碟。
刘歇无波的神色略动了一动,将眼波往金凤身上一转,而后淡淡应了一句:“来了?”
金凤点点头,将碗碟齐整地摆在刘歇面前。
刘歇看也不看那酒菜,却直盯着金凤看,过了一会儿叹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娘,她也是穿了这么件蓝布裙子。”
金凤一愕,随后醒悟过来他说的是永福。
“爹,当年你究竟为什么对我娘……”
刘歇直了直眉毛:“我这一生有过多少女人,每一个都记得,那还得了。”
金凤不说话了。在这一点上,她竟一点也不恨刘歇,毕竟如果没有那一次,又怎么会有她?而永福这一辈子,也未见得因为刘歇的那一次垂怜而兴起多少波澜。
“那么大夫人呢?”
刘歇眸光动了动,没有立刻回答。
“爹,你有没有后悔过?”
刘歇冷冷地一笑:“没有。”
“为什么?”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可是你爹却不是。”
“那爹是为了什么?”
刘歇再笑:“你可知道手握千钧权柄,执掌万里江山是什么滋味?若是没有你爹,天下会有多少人没有饭吃,没有衣穿。”
“可是也因为你,天下多了多少冤魂恶鬼。”
“执政者,焉能没有取舍。”
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