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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你还有做噩梦的时候。”一道尖锐的女声突然从旁讽刺。
季了眼皮都懒得抬一抬,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就去解栓在树干上的马匹。
缩在火堆旁的女人见此顿时就叫开了:“才歇了一个时辰,又要走了!?”
季了手上不停,他施舍般睇过去一眼,唇边压着冷意:“一个弃子是没有资格谈条件的,你该明白的,扎西秀珠。”
这个跟在他旁边形容枯槁的女人,正是西楚的公主,扎西秀珠。
百花宴那日,季了匆匆赶到太液池边,别的没看着,倒是瞧见了像浮尸一样飘在湖面的扎西秀珠。众目睽睽之下,季了只得顺手把人从湖里捞了起来。本以为他救得晚,她定是没气了,但不想这女人竟是命大,活了下来。
扎西秀珠闻言涨红了脸,可却又没胆子生气。本来好好的一个人,百花宴之前还是艳光四射,这会儿却变得憔悴万分,眼窝深陷,脸色蜡黄,脸上臂上都是坑坑洼洼被虫子咬过的痕迹。
她兢兢战战地问季了:“你什么时候放了我?”
事到如今,扎西秀珠也明白自己的处境。跟她的太子兄长不同,就算再怎么被怀疑要对大昭的皇帝不利,没有证据,也至多被客客气气地禁足在华丽的宫殿里,片刻就能把摘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可她就不一样了,上了花荼兮的当,在宴上闹了这么一出,谁还愿意跟她扯上关系?季了说的不错,她早就成了西楚的一枚弃子了。
扎西秀珠这会儿无比庆幸自己知道了花荼兮的秘密。她就是靠这个筹码跟季了说上了话,出了暴室,免了牢狱之灾,换来了一线生机。更何况,她还听闻西楚派人来接兄长回去了,走得正是途径黑水镇的这条道。心中还存着渺茫的一丝希望,若真的遇上兄长了呢?他是不是会救自己回去?
季了听她语气急切,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你急什么。”
“我们说好的,我告诉你屠兮的秘密,你就让我走!”扎西秀珠怎么可能不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话!?我说了,屠兮还活着,她是个女人!”
季了却打断她,声音淡淡:“我当然不相信。”
是的,不相信。
他从来都不相信花荼兮会这么死了的,只要他一日不见尸,就一日不罢休。所有的一切,只要找到他再问个清楚便好了。但渐渐的,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如今觉得,只要能见到他好好活着便好,其他已经不重要了。
而扎西秀珠的话,却像一根针,直直戳…入心底。
再忆起宴上那日的惊鸿一瞥,他看到的是谁?
锦衣华服,佩环清脆,那分明是个女子装扮。可那样熟悉的身形,他又怎么会不认得?而这个折磨得他夜不能寐的人就在面前,在被另外一个男人护得密不透风。
季了心里莫名一抽,疼得就快要弯下腰来。
他垂下眼睫。温润的面目下,是愈发凌厉沉重的戾气。
——
待重新启程已是两日之后。
初春已过,正值草长莺飞的四月天,一路上风光大好,沿途是一潭碧水,顺着道路伸向一望无际的远方,碧波荡漾,如镜透彻,多得是让人停车驻足的景致。
花荼兮本以为自己这一路会也会像这般走走停停看看风景,惬意万分,想不到却是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头晕鼻塞地赶路。
他们行驶的方向,正是黑水镇。
事实上,莫冉折因顾及她的身体根本不急着上路,反而是花荼兮,见他迟迟不动身,心里不踏实了,实在忍不住问了又问:“怎么还不走,待在这劳什子的破客栈里做什么?你莫不是想找个机会想要丢下我不管了?”
莫冉折闻言看了她好几眼,不想她竟还惦记着这事。明明当时都病得昏昏沉沉云里雾里了,就偏偏听清了要送她回去那句话。
他心下无奈,可又看不得她那副惶惶之态,只好顺了她的意。
花荼兮的病还没有大好。她这一番伤寒来得气势汹汹,看似毫无征兆,可她心里却明白,这多半都是因为自己心中的动荡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好多地方,比如她身旁的莫冉折,又比如…坐在她对面的霍明朗。
花荼兮抬起头,默默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沉默寡言少年,她到现在都觉得惊讶他竟会提出要跟他们同行。
…
像…倒是真的挺像…。
花荼兮瞧着眼前那张模糊的脸,微微有些出神。她因着眼疾暂且还看不太清霍明朗的五官,但他身上的气息却让她有一种熟悉的怀念感。就像他的姐姐霍明玉一样,温温和和的,乖乖巧巧的。也许就是因为这点,花荼兮莫名就对他有亲近之意,所以当日他指控莫冉折的罪名之时,她想也没想就被牵着鼻子走了,继而头脑发昏地举着刀子去质问人家。现在想来,她都觉得自己跟中了邪一样。
花荼兮直觉这个少年是恨她的。
问他三句,他答一句,语气随意且应付。花荼兮见此也不再说什么,就冲他指控污蔑莫冉折如此熟练这点来看,这个少年是不小心撞上的,还是有备而来,还真不好说。而莫冉折也因车里多了一个人,丝毫没有表现出想要说话的念头。
气氛沉闷得厉害。
颠簸间,一阵苦涩的药味钻入花荼兮的鼻子。她随着味道瞧过去,见霍明朗手上不停,正悉悉索索地正在裹着一包包配好的药材。
花荼兮随即想到了在客栈里那些被他蒙骗的百姓,想来就是用这些玩意来坑他们的。
“好好的为何要去卖假药?” 她看着他的动作皱眉:
霍明朗翻了个白眼,冷哼:“这还用问,当然是为了活下去。我从黑水镇逃出来,可不是为了饿死街头的。”
花荼兮直勾勾地盯着他:“所以呢,你就这样一路骗人吗?”
霍明朗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难道我还逼他们上当了吗?要怪,当然怪他们怕死。况且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是那些人自己巴巴地跑过来的求我的。我骗愿意上当的人,何错之有?”
“…。”花荼兮闻言垂下眼,什么都没说。
莫冉折则是微微侧目,目光蜻蜓点水地在少年面上转了一圈,这才继续看起手上的书册。
——
这一路走得很慢。
以京城往西一直通向黑水镇的这条道,疫情是最最严重的。
瘟疫这种东西,传播迅速,范围又广,出门转一圈,一不留神就会被过染。像他们要去的黑水镇,里头的疫情极为要人命,重则几个时辰,轻则两三日,所得者上吐下泻,身上红肿瘙痒,脓疮暗痂血流不止,不多时便神志皆乱,痛苦不堪。
所以沿途这一路,他们见着的被病痛折磨的百姓并不在少数。
莫冉折倒的确来巡诊的。他沿途只要见着病人,便会命临渊停下车辇,将一早就准备好的药石散与他们。这些病人大多都病得很重,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有得人还散发这一股可怖的气味。然而莫冉折却一点都不在意,搭脉问询,尽心尽力,亲力亲为。
于是这般走走停停,没多久,天色便渐渐暗了下了。
花荼兮还病着,前头又是一路水深火热的病疫,莫冉折不想她拖着病体再劳累,入夜时分便不再继续往前行进了,命临渊等人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安营扎寨。
几人都是风餐露宿惯了的,收拾起来手脚都很快。饶是这般,等生好火折腾好吃的住的,天色也已然暗了下去。
莫冉折细细将手洗净,换了衣服,这才准备去找花荼兮。
他四周围看了一圈,只见霍明朗围在火堆旁,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身前上下窜动的火苗,不知在想什么,临渊羡鱼挤在一处继续烤东西吃,唯独不见花荼兮的身影。
莫冉折也不急,他拿过一件厚实的斗篷,搭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朝不远处的潭水边走去。走了没多远,果然一个人影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发呆。
夜风清隽,花荼兮抬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夜幕,不知在想什么。
莫冉折手一扬,把斗篷搭在她身上:“在想什么?”
花荼兮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兜起来:“没什么,有点犯困。 我去撩点水洗把脸。”说着她弯下腰,准备去一潭碧水里捞一把醒醒神。
莫冉折一把拉住她,道:“太冷了,别又冻着。”
花荼兮听话地收回手。
夜风吹皱湖面,两人静静坐着,夜晚显得宁静又祥和。不知过了多久,正当莫冉折想督促花荼兮回去睡觉的时候,突然听到她用极淡的声音咕哝了一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莫冉折不曾料到她会突然这么说,长眉轻挑,顺着她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花荼兮没什么表情:“永远高高在上,永远目中无人,永远高洁出尘,永远…在找我麻烦。”
“…。”这个小没良心的。
谁知她话锋一转,语气柔和:“只是我没想到离开朝堂的你,竟然是这样一个温和的人。”
花荼兮一直以为他是个十分冷血且不通情理的人,没想到他身为大夫的时候,却是有这样的一面。
众生平等,心怀悲悯。
明明拥有这样显赫的地位与身份,却不被其所累,反而承担了更多的责任。
花荼兮仰头看他,连带着星辉一起落入眼里,明灭闪烁:“我…其实一直都觉得你很厉害。”
于朝堂能杀伐果断,于市井则悬壶济世。 无论哪个他,救的都是千万的百姓。
莫冉折定定地看向花荼兮,乌沉沉的眸中带着些许妖冶的光,似无数小钩子,牢牢擭住她的身影。
夜色深沉,月光清冷,他望进她眼里,轻轻地说:“不为良相,变为良医。此乃家训。”
“不为良相,变为良医…”花荼兮愣愣地跟着他重复,这八个字撞进她心里,奇异地触动并且撩拨了某根细弦,落在心里头,然后生根发芽。
——
夜已深沉。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林间消无声息地泛起了阵阵大雾。浓重的雾气漫过草地,覆上细细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