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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俶脑中一荡,站立不稳,最害怕之事终于发生。
“你是说,她胸口旧疾发作了?!”
太医道:“正是。王妃近来过于操劳,思虑积重,下官一直用药操控,望能有助于王妃。可是,今日,——她想是遭遇非常之事,悲痛欲绝,触及旧疾。此旧疾复发,更甚当初新创,一发不可收拾……下官,下官,已是无力回天!”
“你胡说!”李俶惊恸不已,跌撞着朝前两步,袍袖随意一扫,烛光摇曳扑闪,“扑通”声中左侧烛台坠落于地。
他狠狠指着面前太医,喝骂道:“你学艺不精,竟在此胡言乱语!我不信,我不信!”他朝外喝道:“来人,来人!”
外边内侍一直侯着,听得传呼连忙进来。
“快去长安传太医令,传长安、洛阳最好的大夫,快去!”
“没有用的,”太医在旁叹息道:“殿下应当知道,此症别说是太医令,就便是扁鹊重生,华陀再世,国手神医长孙鄂就在此处,只怕亦是束手无策。更何况,王妃毫无求生之意,一意寻死。殿下,你——”
话未说完,面前银光一闪,一柄长剑已架在脖上,李俶面色铁青,沉声道:“你再胡说八道,本王一剑杀了你!”
太医长叹一声,说道:“下官若是畏死,决不敢如此实话实说,只会顺殿下之意拖延欺瞒。我虽医术低微,在太医院十数年,总只得这点清名。若非如此,除太医令外,殿下也不会由一年前选中下官特为王妃诊治。今日王妃不治,下官已是死罪,若再有意期瞒殿下,更是罪上加罪——”引颈道:“殿下想要下官贱命,请自便——”
“决不会,决不会……”李俶慢慢垂下剑尖,一瞬间仿佛抽空所有气力,目光缓缓移至昏迷中的沈珍珠身上,低声如呓语:“你说,她,她还能活多久?……”
太医微作思索,低头答道:“多不过三五日……也许,随时,都会……殿下,她已无半分求生之心……”顿一顿,终于说道:“殿下,恕下官大胆说一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良久,不听李俶回音。他暗自抬目,却见李俶半跪于榻前,人如化石凝伫不动,便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李俶执起沈珍珠一只手,冰凉而细弱。她的手素来纤长柔细,在夜间为他递上一盏温茶,执笔与他共写一首新诗,恣意而欢笑着轻点他的鼻尖。
她好在哪里,美在何处?
她似乎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
他只知,轻拥着她,心是如此轻快安宁。就算他远离她,在征伐连天的战场,在野地荒芜的营帐,只要偶然想起她,丝丝温暖沁入心胸。
她就这样慢慢渗入他的骨髓,成为他生命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他从来不敢说,不敢告诉她,不敢面对自己——她的病情。
那年长孙鄂在凤翔为她把脉后,将他叫至一旁,缓声说道:
“珍珠伤在心脉,安庆绪虽为她医治过,但以他的医术,根本无法根治。再上调养不善,这个病根已落下,现在看来无关大碍,其实却是大患!”
他当时疑惑道:“难道以先生的医术,不能为珍珠除此病患么?”
长孙鄂道:“老夫并非神人。切记不要让她劳累、伤心、过分担忧,切记切记!”
他虽然记住了,他害怕了,他畏惧了。然而,他还是做错那么多。
与素瓷之事,虽是无心之失,他又怎能说毫无过错?
薛嵩之事,她耗尽心力,她宁同与他共生死,最后却明晓他从头至尾欺瞒着她,怎不多少有些伤心难过?
同张涵若结盟,他为何一直避忌着她,不肯向她明言,终令她产生天大误会?窍问自己私心,是否真有不敢、不可明言之处?
他总是这样等待着,等待以她的聪明睿智,以她的豁然大度,全然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他就这样,一寸寸打得她体无完肤,打得她心灰意冷。
现在,她终于要离开他么?
她灰心失望,她伤心欲绝,她宁愿死,也不再要他?
他要这天下,也要她。
若从此以后,这恢宏天下万里江山中没有她的笑颜,他如何孑然自处?
他知道自己已经落泪。
不是一滴泪,而是满面泪痕。
从深心中滴落出来,只在这静寂无人的宫殿,只当着她的面。
第一次,这样的泪流满面。
也是,最后一次。
三日三夜。
太医令、长安洛阳最好的大夫们穿梭而来,又逐一摇头告罪,退去。
李俶明显憔悴,颧骨深陷面色焦黄,他寸步不离的坐在榻上,亲自为她喂送汤药。
一枚千年人参,可以让她多支撑几天、几个时辰?
多得一刻也是好的吧。
“殿下,李泌先生在外求见。”内侍小声禀报着。
“我谁也不见,”李俶面无表情,淡淡说道:“请先生下次再来吧。”
“这——”内侍迟疑着:“先生说有要事,必须面见殿下。”
“我说了谁都不见!”李俶发怒,声音本已提高数度,瞅着榻上的沈珍珠,终于强自将音量压下,说道:“请他回去。”
“殿下你就为了这个女人,弃天下而不顾吗?”李泌已经闯进内室,他宽袍白衣,衣带当风,步履快捷朝李俶走来,话语中颇有指责。
李俶懒懒的看他一眼,说道:“先生,此乃妃子内室,先生不怕避嫌?”
李泌道:“若要我眼睁睁看你一生困于闺阁,我宁可从未识得广平郡王殿下。”又道:“你看你现今何等模样?你可知此刻淑妃正在密谋立兴王为太子?此次进封,你本该受封太子,却只册为楚王。此后一步行差,万劫不复,你真要等到兴王立为太子之后,再谋良策?”
李俶站起,缓步朝外走去,道:“我们出去详谈。”
垂幔风动,转过角,隔着纱缦,依旧可见她平躺的身姿。
李泌道:“殿下应当速回长安,不可在此多作滞留。”
李俶负手仰天:“长安……现在父皇一心只信淑妃,连先生你的肺腑劝诫之言,都多有不听,奈何?”
李泌眉头一挑,语有深意:“我不信殿下会作这样灰心丧气之语。殿下既然已经布置筹划多年,为何不继续下去?——就只为了王妃?”
李俶心中一阵绞痛,抿唇道:“与她何干?”
李泌击拍梁柱道:“殿下是我所见最懂分寸的人。却屡屡为王妃方寸大乱。红颜祸水、女子误国,这等历朝血鉴,殿下勿需我提醒吧!”
“她从未误我,是我误她。”李俶眸里上了寒意,“先生已见识过沈妃,莫要再出污言。”
李泌并不为意,欠身笑笑道:“沈妃虽足令我钦服,可惜她与殿下你,都生错地方。殿下你处云端之上,俯瞰众生,岂可为一处美景再四回眸?而她,明知高处不胜寒,别样的繁华,自然伴有别样的孤寂与苦痛,仍心存幻念,又怎能不苦痛伤怀?”轻叹一声,道:“殿下,这般相守相执,彼增烦恼苦痛。现下天意如此,她已决心放手,你为何还要紧抓不放呢?”
李俶面现痛苦之色,瞑目托首不语。过了良久,仍是缓缓摇头。
“晃当”碎响,由垂幔那方传来,李俶霍然睁目。一名内侍连滚带爬的跪到他面前,带着哭腔道:“殿下,殿下——药已喂不进去——王妃娘娘只怕不行了!”
李俶仿被当头一棒,眼前昏黑,抬脚便往沈珍珠榻前跑去。
“殿下,殿下!”李泌在他身后焦虑的喊了几声,见他头也不回,满面忧色的摇头叹息。
近身侍奉的宫女吓得浑得战栗如筛糠,药碗掉落地上泼得四处是碎片与药屑。
李俶心凉如雪水浸泡,全身都若浸在冰中,缓缓走上前,从被中紧紧握住沈珍珠一只手,小心而缓慢的搭上她的脉息。
他屏气阖目,只知自己搭她脉息的手在微微发抖,竟然不敢去读她的脉息。
“殿下,”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声禀道:“该当准备后事了。”
“不!——”他仿佛被毒蜂蛰中心房,直觉地由榻前跳起,却见榻前、室内外跪满一地的人,有的宫女已在暗暗拭泪,连严明眼眶都已通红。
他大怒,挥袖喝骂道:“王妃还没有死,你们都哭甚么?!滚,都滚出去!”
众人散去,内室悄无人言。
沈珍珠脉息若有若无,连血也甚少吐了,始终昏迷不醒。李俶熟谙医理,只觉自己心间剧痛已扩射至四肢百骸:最后的时刻,已经愈来愈逼近。
如果真是这样,就让他与她,汲取这最后的宁静吧。
此生已矣。
当十五年前,他由太湖水中将她救起。
当五年前,他坐在沈府对面的茶楼,看她从容淡定出出入入。
当他将她亲迎入府邸。
命运之轮流转不休,他可否想到今日?
相逢相失,此生已矣。
他埋首于她的面颊旁。——你可知这般的爱,我再也无法拿出?此后弱水三千,我再难饮一瓢。于爱,我此生已矣。
对于我,这是悲哀还是庆幸?
“有人揭了皇榜,殿下。”一名内侍绻在李俶的脚下小声嘀咕着。
李俶没有改变他的姿势,良久,朝他摆手示意退下。这最后的时刻,每一瞬都无限宝贵,怎能让那些自命不凡的庸医耽搁。
内侍恭身退下,嘴里轻轻又嘀咕了一句话。
李俶闪电般抬起头,眸光如箭扫向内侍:“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内侍一惊,跪下道:“奴婢随口乱说,殿下,殿下……”左右而顾,不知刚才随口说的话错在哪里,胆战心惊不已。
李俶长吸一口气,道:“本王恕你无罪,你刚才说那揭皇榜的人,象谁?”
内侍这才松口气,说道:“原来是这个,奴婢是老宫人,只是觉得那揭皇榜的女人,忒的象昔日的……建宁王妃。”
李俶沉吟顷刻,内侍惊奇的看到——殿下眉头竟然渐渐舒展,嘴角竟有了难得的笑意,他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