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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嵁不像柳提每天都跑,怎么样都不会累的。而他奔走这一路早已是汗水涟涟气喘吁吁,十里坡亭的小丘上,他跌跌撞撞茫然四顾,恨不能一寸一缕地翻找。奈何四野空寂一览无余,何来人迹?
柳提和少爷一样,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手中的叶子攥得起了皱,有汁液渗出来,染了手心。沈嵁站在风里,失魂落魄地喊:“为什么不等等徒儿呢?师父——”
“痴儿!”
乍起的人声似远还近,让沈嵁既惊且喜,却迟疑着不肯回头。怕幻梦,怕失落。
“说不来便真的不来,你我师徒缘浅至此么?”
沈嵁猛地转过身,看见了,分明了,确信不远处站着那一个纱巾缠头覆面的人便是自己想念的师父。
“师——”他笑容才展露,倏地呼吸一窒,往前栽倒。
灰袍的陌生人抢步上去接住,忧心唤他:“徒儿醒醒!痴儿啊,急什么?又怕什么?”
柳提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克制着,远远地看那一对师徒团圆。
褪下的纱巾后是一张慈宁的面容,花白的发丝自由垂落,不束不挽,随意洒脱。
柳提见他提掌运劲拍在少爷后心,不多时,少爷喉间落了几声咳嗽,遂幽幽醒转。第一眼还看见师父,未言泪先落。
后来的谈话柳提自然也未听见。他只看见少爷哭得很委屈,笑得又很高兴,收和放都自然得跟正常人一样。那样的少爷不是少爷,就是个人。
这一年半来柳提起初是感激少爷的那位师父的。他来过,少爷肯吃药了,病能好了,似乎把难过的事都已放下。可他依旧在等,二公子仍然不回家,关于身份和责任的争执在家族中乃至仅仅是一家三口之间都不曾间断过。一切并非变好了,而不过是回到原来的怪圈,继续轮回着一道无解的死循环。
柳提觉得这并不叫希望,少爷只是在自欺欺人。柳提很恨!
“阿提?!”
柳提回过神,意识到少爷注视自己的目光透露出惊疑。
他粉饰成憨厚的模样,应道:“怎么了少爷?”
“你的样子——”沈嵁顿了顿,收敛了情绪,指尖叩叩柳提跟前的桌面,“吃饭别想心事。”
柳提红着脸捏起桌上的饭粒吃了。
“啧,谁叫你又吃进去?”
“粮食不能糟蹋!”
沈嵁便笑,不再责备。
俄而,柳提自己还解释:“那个,阿提是在想侄少爷的事。”
沈嵁睨他:“你也不服?”
柳提摇摇头,瘪瘪嘴:“阿提没有不服,就是担心。大道理我说不好,只知道,人的贪心是填不满的,有些人也是改不好的。阿提不聪明,不过我看侄少爷就是改不了的那种人。”
沈嵁沉默地望着柳提许久,似等待。然而对方只是恭顺地垂着头,再不说话了。
“唉,我何尝不知道他的投机?!”
柳提抬眸:“那少爷还——”
“所以才叫他立字据。”
“可若是下回——”
“下回还能怎样?他终究是沈氏一族,我不能真将他扭送官府去。这字据无非是留个书记,我知道了,也管过了,即便日后撕破脸,爹和我总是能撇干净的。这就够了!”
柳提又垂睑,沉郁地点了点头:“少爷太宅心仁厚了。”
沈嵁又睨他一眼,意外,竟换了面孔,牵唇冷嗤:“哼,你高看我了!”端起茶杯作势就饮,掩住了半边形容,“放过他,只是为了让爹在族中老家伙们面前好做人罢了。若非他姓沈,你当这世上还会有一个活着的沈峻?”
柳提被少爷话音中的冷厉激得心头一骇,猛抬头,又只得一抹温润柔和的侧影,孤独地坐在尘世间,没有戾与悍。
不知为何,柳提竟有些高兴,低头狼吞虎咽扒拉着米饭,脸上一直傻兮兮地乐。
用了午饭,离着货船到港的时间且有富余,便当消个食,沈嵁领着柳提笃悠悠步行去往码头。路过近郊一处山门,沈嵁兴之所至起意要登上去。原就是座开山挖矿废土堆起来的矮山,年头倒是久远,闲来怡情走一走也是有趣,真当个山去攀登委实没啥意思。可柳提还是要劝沈嵁勿去。非他懒得去爬那“小土包儿”,一则惦记着沈嵁低热反复,二则,他留意到走来这一路,少爷总有意无意捶打自己的右腿。
去年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少爷心不大好了,寒气入骨这条腿偶尔也不大好。
沈嵁自己则不在意:“不太疼,就是发酸发胀,恨不能跺几脚,高处登一登还舒服。”
于是便上去。
柳提知道这山,却一次没上来过。但看少爷轻车熟路拨棘穿径,倒似不少来。到得半山处,见有座六角小亭子,沈嵁招呼了柳提,一道进去揽山景。
此山植被并不茂密,高大的树冠甚少,凉亭建在山壁一侧,自上而下视野极其开阔。举目远眺,景色竟是不错。
“这上头有间小禅院,香客不多,清清静静的。小时候爹娘常带我来拜佛,下山半当间就在亭子里歇脚。你看那里,”沈嵁指着远处山下,“房子和人都好小,烦恼也好小,是不是?”
柳提一辈子除了温饱自觉没什么烦恼,来了沈府后就连温饱都不用烦恼了,因此他坚信自己是没烦恼的。只是看着那些石子儿一样小的房子,长长的街道也不过一尺长短,人都跟蚂蚁似的爬过来爬过去,看起来忙忙碌碌,又愚不可及。
突然柳提就想笑了。嘲笑别人也嘲笑自己,世界如此大,站在高处俯瞰苍生都只是方寸里圈定的计较,有的人一辈子跳不出这圈子,有的人跳出去走到另一个圈子接着爬过来爬过去,无非换个新鲜的地方周而复始。
于是他明白了沈嵁说的烦恼好小,也懂了自己其实是有烦恼的。只是他的烦恼更小,小到若非站在这半山之上睥睨,自己都领悟不了。他烦恼一辈子有多长,自己得吃多少饭穿多少衣,烦恼老了以后能不能修得一个善终。
这真是无稽的烦恼啊!
——没有人嘲笑柳提的烦恼,他自己却觉得如此俗不可耐的担忧压根不配叫烦恼。所以他决定放下,做一个真正没有烦恼的人。
想通这一切柳提实际只用了一叹息的工夫,然而等他回过头来打算跟主子汇报一下自己的感悟时,却发现沈嵁已经倚在亭柱上瞌睡过去。
他多想轻轻喊醒自己的主人,告诉他山里凉,亭子风贼他病着,不宜睡在这里。
可这个人真的很累很累,柳提从他短促的呼吸中能听出疲惫。柳提想,睡觉是件很幸福的事情。睡着了痛也不觉得,怨恨也都不记得,梦里头的好坏都是假的,简直是世上最无忧无虑的解脱。
犹豫仅只一闪念的工夫,柳提做了个决定。他褪下自己的外衫盖在沈嵁肩上,每一寸衣角都仔细掖好保持住薄薄的温度。随后他站到了亭子外,就立在沈嵁的身后,替他抵挡肆意来往的山风。
柳提没有计算过这样安逸静谧的氛围维持了多久,甚至他感觉自己应该只是发了一小会儿呆,便听见身后的少爷动了下。他回过身有些惊讶:“做梦了?”
沈嵁也是诧异,捏着柳提的衣衫问他:“我睡了多久?”
柳提仰头望望天色,确信:“大约只一盏茶。”
沈嵁松了口气:“臭小子,险些误事!”
柳提垂着睑,老老实实说:“阿提跑得动,一定能把少爷送到。”
沈嵁将外衫还给他,顺手在他肩头捶了一拳:“欺负我腿没你长呀?”
“阿提不敢!”
“借你俩胆儿!走了,下山。”
“禅院不去么?”
沈嵁下意识向上眺望,目光中不无流连,却摇头浅笑:“不去了。走吧!”
一念来去,仿佛一切都只是生活中随意偶得的欣然。只是那一眼,叫柳提内心里豁然开朗,烙印在记忆的温暖令人不自觉去追索,最终又怯于触碰。
一些时光,在沈嵁的人生里一去不复返了。
沈嵁的心事掩藏,成了柳提的心事重重。
下山的路蓦地静了,沈嵁自然觉出异样,没来由道:“待回去,我想同爹提一提,把你调在我身边贴身侍佣,不知你可愿意?”
柳提错愕极了:“嗳?真、真的?!”
“逗你作甚?究竟愿不愿意?”
“阿提愿意的!可,阿提就是个看家护院的,粗手粗脚,怕伺候不好少爷。”
“你伺候我还少么?”沈嵁孩子样一纵跃下最后的几级石阶,站在路上叉腰看着柳提,阴谋得逞了一般坏坏地笑,“本少爷那么忙,就缺个跑腿的,你自己说,谁能比你阿提更牢靠?”
柳提面色微赧:“少爷信得过阿提,我高兴死了!可少爷屋里不是有丫鬟服侍着,怎么?她们不尽心?”
“没有!”沈嵁瞬时蹙了眉,“不过,授受不亲,不太方便。”
柳提装得憨,脑子可是不笨,听话听音,立即觉出沈嵁的弦外之意,不禁挠头讪笑。
“嘿嘿,少爷就是正人君子咧!”
沈嵁勾唇:“你倒明白!”
“大户人家嘛,无非那些事!噢噢,阿提没有别的意思!就这些年镇子里来来回回听过许多,大门大户里头男男女女的,总有许多牵扯。不过说句心里话,阿提也是苦出身,倒不是不明白那些丫头心里头的小算计。谁也不想一辈子低三下四的,有机会总要博一记,保不准就飞上枝头变凤凰咧!”兀自说得尽兴,不防备沈嵁面色越来越冷,眉头越皱越紧。无意间瞟了眼,直把柳提惊得忙不迭摆手:“不是不是!小的是说,再大的委屈不忿,做人还得要本分,做事不好没规矩,更不能不择手段。”
沈嵁扭头就走,半真半假抛下一句:“改天与你挑一个成婚。”
柳提僵立当场,猜不透少爷是赌气玩笑还是说真的,也不知道若当真自己究竟该高兴还是难过。
“少、少爷,”柳提追赶上去,却明显感觉自己脚头发虚,“您逗阿提的吧?”
“怎么?屈了?”
“没有!不是,这、我——”
“年纪不小了。”
“少爷不也——”柳提倏地住口。
前头的沈嵁果然停步,回身时却不曾恼烦,反而挑眉诡笑,似个纨绔。
“我名声不好啊!你要学么?下回叫上你?”
柳提噎得无言以对,是真的懵了,脸涨通红,尽是摇头摆手,惶恐以极。
“噗——”沈嵁忍不住笑了出来。柳提明白确是少爷与自己打诨,不禁直抚胸口,喘过几下自己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