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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陪陪我呗!你看我爹当主做得,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得了空儿还不赶紧跟我娘腻歪在一起?其他叔叔伯伯就连晴阳舅舅也不能总顾着教我一个。爷爷们老了,我们小辈的不好使他们太劳累。先生人不错,就是太八股,教的东西我不感兴趣,我想学的他又不懂。弟弟妹妹倒是愿意黏着我转,可他们比我知道的还少。嗳,缺啥来啥!我缺个文武双修德才兼备的玩伴儿,你就来了。你说你知道那么多,本事那么大,就算教我写字都比个坑爹的先生强。关键你长得比他好看太多啦!我见着你比见他心情愉悦。反正你也说不讨厌我,嘿嘿,那就这么定了!”
小丫头老气横秋叽歪了一堆,末了自说自话说定了,沈嵁倒是听得明白,可那一脸纠结拧巴,却不是要应承下来的样子。
凌鸢又几时容人推辞?她要做的事,必然是瓜不甜都要强扭。她只要瓜,不要甜。
“你不用愁,我不要你劳心劳力,就我过来想到什么便问,你懂的就教我一下。可千万别给我留功课,反正你又没力气批改,看完估计也能气死,就甭费那事了啊!”
说完从床沿蹦下来,替沈嵁把毯子扯平掖好,一脸关怀备至:“说这么多话,你也该累了,歇吧,回头找你玩儿啊!”
目送小人儿离去,沈嵁久久坐着,板着张脸面色铁青。
他心里觉得,自己大约是没睡醒,做噩梦呢!
过了两个时辰,凌鸢果然又蹦蹦跳跳跑进来,手里还捧着文房四宝,他就觉得自己这噩梦真是做得好长!
就这样,沈嵁莫名其妙成了凌鸢的玩伴、先生、武指,后来还兼了保镖。
一想到那时候自己来凌家还未到半年,沈嵁就怀疑凌鸢究竟是单纯想救自己的命故意找托词,还是小小年纪情窦初开心智成熟得太早了。然而又想到当年自己容貌尚好,凌鸢若倾心托付,兴许真是喜欢晴阳以致于移情在自己身上,沈嵁不免还有些失落。
诚然,如今他半边脸被火燎了,一只眼也瞎的,风流倜傥是挨不上了,不吓人一激灵已算得人家镇定。但倘若遮起毁了的半边,另半张脸却仍旧儒雅清俊,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这两年陪着凌鸢在江湖里走,人们认识了他,却不熟悉这个仿佛横空出世的儒侠的来历过往,便捏了个诨号喊他是“半面佛”。意思说他宅心仁厚起来不像人,发狠杀人的时候也不像个人。半面佛陀半面修罗,谁都不敢更不想看见沈嵁恶鬼修罗的那半张面孔。
凌鸢则与他正相反,江湖人都尊她是“小阎王”。因为不管行善积德还是除恶卫道,她都喜欢骂人。好人坏人一道骂,有时还一道打。她说没本事充什么好汉?没是非装什么圣母?没见识扯什么正义?烂好人比恶人更可恶!沽名钓誉贪人一声好,实际屁事儿没干,动嘴不动脑,长心可没长良心,简直臭不要脸天下无敌。
世间事总是有正有反。喜欢他们俩的都说一个稳重一个伶俐,外貌相配身份相衬,实在一双璧人。至于心怀恶意的,少不得拿沈嵁的年纪还有他的残疾做文章,有说凌鸢鬼迷心窍的,也有拈酸恶毒者,更造谣说沈嵁定然用了药施了术白占了这一个风华正茂的凌家少当主,凌家吃了哑巴亏。
蜚短流长不当真,凌鸢活得潇洒,一贯入耳不入心。她也不许沈嵁放在心上。
沈嵁依了她,却时时替她委屈,到底嫌弃自己太拖累了。
这段情,二人都爱得仔细。坚持着决不后退,携手往前走便更小心,反而踌躇了。
想着猜着,沈嵁不禁幽然叹息。
啪——
实物落地,惊了屋内人。晴阳颇感莫名地瞪着才走进屋来的小堂,而他此刻一双眼正直直望向晴阳身后,面上神情说不好是惊吓还是惊喜。
晴阳扭头看去,才发现原来是大哥醒了。
有趣的是,沈嵁不言,晴阳和小堂也不语,三人就是互相看着,掂量着,久久地,谁都不说话。却又几乎同时的——
“你牙没事吧?”
“豆蔻跟姐夫出去了。”
“渴吗?”
沈嵁关切小堂,晴阳忙着解释,小堂提起了桌上的茶壶。尴尬的气氛迅速蔓延,三人面面相觑,重新陷入了沉默的对峙。
“是我逼他的,你别怪他。”
“都是我的错。”
“我挺好的。”
又是三人同时的表达,沈嵁辩解,晴阳自责,小堂尴尬无以自处。
不过这一回,沈嵁和小堂都很快意识到一件事,异口同声向着晴阳:“你有什么错?”
晴阳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一团黑影飞速从门外扑了进来,直奔着沈嵁去了。
“越之!”
凌鸢整个人几乎是砸进床里去的。好在沈嵁斜靠在床头,倘若与寻常病人般躺得四平八稳,非被这没轻重的小女子夯闷过去不可。
他小心搂住激动难抑的凌鸢,哭笑不得:“多大人了,还闹!”
凌鸢嗓子眼儿里捏着哭腔,嘤嘤噎噎的:“幸好你没事!”
“人都到家了,能有什么事?”
“你事儿还少了?家里就……”凌鸢倏地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这些年沈嵁经历过的死去活来哪一次不是刻意而为?弃药绝食犯忌,这是暗的;投环割腕深入险境,这是明的。大家看着他更防着他,防他消极地等死,也防他积极地找死。
更有甚者,沈嵁可说是用自己作实验体,一次次挑战晴阳医术的极限,逼着他进步,也将他逼入歧途。为了救沈嵁,晴阳多猛的药都敢下,多凶险的穴位都敢扎,他犯的医者大忌若搁在别的病家身上,能告他庸医误命够死几回的。
如此,晴阳的师父叶苍榆居然还很高兴。
“医术都是拿命试出来的。药该怎么开针要怎么下,开膛破肚接骨头,总是前头死的人给后来人指明了活路。大夫跟杀猪的,其实没啥区别。”
老人每回这样说,徒弟晴阳和徒孙小堂都会忍不住抖一下,眼前闪过后山墓园里的一座座石碑,心惊肉跳地揣测其中有几个是天命难违,有多少是中途为医学捐躯了。
今番沈嵁强行拖着病体进雪山,各人嘴上不说,哪个心里都没放下揣度,想他是否又存心求死。
凌鸢怕,大家都怕,怕这段难得的情也不能将他的心挽留在繁华人世间。
“咳!”凌煦曈刻意的干咳打破了沉默,半垂着睑似是倦了,“越之醒了,我放心了,回去睡觉。”
有他做表率,晴阳和小堂也会意,收拾了东西往外走。
蓦地,凌鸢放开沈嵁跳起来,叫住了小堂:“八……小堂哥,对不起,我不该打你的。我错了!”
小堂愣了下又臊了下,挠挠微红的脸嗫嚅:“没、没什么!”扭头就走了。
凌煦曈落在后头,给凌鸢投去赞许的一瞥,遂跟着晴阳出去,檐廊下也把小堂唤住。
“凌爷有何吩咐?”
见小堂规矩客气,凌煦曈眉角不由得跳了跳,抚着下颚自语般说道:“啧,人散出去心也散了,看样子得把落欢叫回来才行!是吧,晴阳?”
平日里沈晴阳也爱闹,定管附和,此刻竟不搭茬,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凌煦曈视线与小堂碰了一下,撇撇嘴,拿胳膊肘轻轻撞在晴阳肋下。
“方才说什么你错了他错了?越之好了,你又作什么鬼?”
廊下一阵穿堂风凛冽地扫过,晴阳拢了拢襟口,并不说话。
自觉多余,小堂察言观色预备滑脚开溜。
“站下!”凌煦曈喝住小堂,又一推晴阳,“都跟我回卧薪斋。一个二个的不学好,今儿全叫你们抖搂干净。”
凌家当主说话,江湖里都能抖三抖,凭两个大夫武力斗不过,说也未必听,只好乖乖跟人回去。
园子里,风住了,雪又安静地落了起来。
第4章 【三】
说不上多少年了,从凌煦曈记事起“卧薪斋”的陈设布置,再有小院的格局,一切的一切都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没有变过。爹也说没有变过,此生只见过一面的祖父说没有变过,所以凌煦曈想大概这里就是初建成时的风貌,以前不曾,今后也不会有变化的。无论因为缅怀,还是习惯。
尚武的人总是不经意待自己苛刻,屈膝盘腿在檐廊的地板上坐到茶都凉了,沈晴阳终于受不住,嘴角抽搐着问凌煦曈:“姐夫这风雅装够没了?”
凌煦曈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风雅?”
沈晴阳一指外头稀拉降落的雪子:“这雪,”又指指地板上的茶海,“这茶,”最后再一指凌煦曈,“这表情,你说你不是在憋着写‘国破山河在,独钓寒江雪’的千古名句,我都觉得你对不起全天下的诗人!”
凌煦曈狠狠瞪起眼:“骂谁呐?”
“夸你像诗人怎么是骂你?”
“你那两句诗是一个人写的吗?”
“影响你在这儿美丽冻人的情怀吗?”
凌煦曈手几乎戳他鼻尖上:“特么你冷了倒是早说啊!”
晴阳跳起来,搓着手往屋里窜:“大爷的!你不发话谁敢撤?”
“你大爷的!咱俩生分到这份儿上了?”
晴阳一把揪过小堂:“你问他,你刚才那脸,是能好好说人话的脸吗?”
凌煦曈也拽过小堂,吹眉瞪眼:“老子什么脸?”
小堂眼角直跳,吞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回话:“就,后槽牙倒了,盘着脑门上的筋酸巴抽搐着疼,吃不下睡不着恨不能一用力把牙咬碎的,那种,那种脸。”
头一回听人形容表情是如此具象并且带着深深痛感的,不仅凌煦曈听完了倒牙,就连晴阳都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恍惚觉得颌骨一阵阵发疼。
适时外头卷进一阵风来,小堂缩起脖子打了个颤,却见凌煦曈抬臂拂袖,还以为他恼极了要暴力相向。小堂下意识抱头眯眼,俄而没觉得身上有疼,倒是耳朵里听见巨大的一声“噼啪”。他小心翼翼打开一只眼觑了觑凌煦曈,见他已在矮几前随意坐下,晴阳坐在他对面,霸着个火盆贪婪地烤着手。视线挪了挪移向方才响声的来处,小堂才明白凌当主功夫好内力深,扬扬手就把门给扇上了,果然省事省力省心。
啪——
小堂后脑着了记打。
他揉揉头,显得很是委屈。
晴阳则笑:“哈哈哈,你这臭毛病,肚子里想什么非得嘀咕出来,活该挨打!”
小堂畏畏缩缩地辩解:“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