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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年-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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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听见“娘”这个字凌鸢就情不自禁抖了抖,缩起脖子神情古怪地瞥着亲爹。
凌煦曈坏笑:“两条路,要么等你娘来问,要么咱爷俩合计合计把你娘糊弄过去,自个儿选。”
那凌鸢肯定选第二条。宁愿被亲爹挤兑死也不能见亲妈哭天抹泪,这是凌鸢奉为信条的处事准则。尤其是在家里,这准则实在就是家和万事兴的陈规戒律。
然而一旦决定袒露心声,凌鸢脸上好容易积攒起来的笑容顷刻间又褪去了。
凌煦曈并不催促,等着她想好了理清了,说明白。
“过完年,越之就四十了。”凌鸢开口没头没脑地来了这样一句,凌煦曈定定看着她,反问:“所以?”
凌鸢默了默,幽然轻叹:“人生匆匆一甲子,日子真是不等人呐!”
“噢?”凌煦曈眉眼冷淡,“你嫌越之老了?”
凌鸢几乎喊起来:“才没有!”
“最好是没有!你们的年龄差距一直都存在,当初爹就提醒过你,你也信誓旦旦说绝不后悔。这才两年,爹不希望看见你是一个食言不专,反复无常的人。”
“都说没有了!”凌鸢显得气恼,“对越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也绝对不会后悔。我爱他!”
凌煦曈凉凉递了一眼乜斜:“大风大雪带他进雪山,害得他喘疾发作几乎丧命,你就这么爱他?”
凌鸢霍然起身:“我压根儿没想让越之上去。都是堂八哥,他给越之刺穴,他医德沦丧!”
凌煦曈也涨了调门:“那你就能打人了?”
“打错了吗?他该打!”
“他愿意冒险?他不是让越之逼的?越之又是被谁逼的?你不执意进山什么事儿都没有,最该打的就是你!”
凌鸢无言以对,一时又红了眼眶。
过了会儿,凌煦曈收敛起咄咄逼人,话音沉静:“逗也逗了,骂也骂过了,咱爷儿俩推心置腹,即便你不说,爹又何尝不清楚你那点心思?承认失败很容易,承认自己怕了却不那么容易。只是丫头,爹是别人吗?你现在跟爹服个软究竟能有多难?”
凌鸢心头一震,俯首垂眉,那股子拧和犟一瞬间褪去了。她重新坐回父亲身边,眸色黯淡下来:“我害怕,爹!”她抬起头眺望皑皑的积雪,“我怕不够时间陪他。江湖好大,争斗从来没有停止过。当初爹坐稳这个当主的位子用了三年,我呢?我又需要用多久才能让江湖里的人臣服?越之等得起吗?”
凌煦曈眼底的光也深了:“丫头,想放弃了,是吗?”
大约没有料到父亲会问得如此直白,凌鸢竟不置可否,视线回避着扭向了他处。
“从前我真的喜欢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生活,离开家独自闯荡的一年,我过得任性又痛快。闯的祸跟做的好事一样多,结的仇跟交的朋友一样多,我承认那就是江湖,朝生暮死,活着只是为了尽兴。可我还是回来了,回来找我心里头的那团疙瘩。”
凌鸢停了停,有些哽咽:“我们差了二十一岁,二十一年,我跟越之少了二十一年的光阴,长得我心都疼了。我永远找不回那些时间了,所以只能死死抓住以后。我不敢让他陪我东奔西走了,我害怕,爹,怕得要死。怕他累着,更怕他伤着。趟过江湖路才知道自己有多差劲,武功和谋略,都差得要命。对不起爹,女儿给你丢人了。我没出息!”
温热的泪再次从眶里滚落,遇雪就凉了,无奈无望。
“屁话!”凌煦曈转手递了一方帕子过去,讲粗话声不粗,“咱出生入死流血流汗为了啥?不就是想有一天能停下来安稳地过日子,子孙后代能安稳地过日子么?要问我,当初这当主爹还不愿当咧!”
凌鸢颇感意外,抬头狠狠瞪着父亲,倒忘记哭了。
凌煦曈仰首望天:“大哥死了,大伯也死了,小海差点儿废了一条胳膊,每次出门后不知道回来能有几人。要说怕,爹比你更怂!舍不得搭上身边人的性命,又不肯放手,明明喜欢别人就是不说,宁愿把她拴在身边耗青春,耗光最好的年华。岂止是胆小?还顶无耻,卑鄙!”
凌鸢愣了许久,回过味儿来:“爹您把娘当丫鬟使唤了那么多年,原来不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啊?”
凌煦曈眼底寒光一闪:“榆木脑袋?”
自知失言,凌鸢干笑一声:“嗳嘿,那什么,舅舅说的,不是我!”
凌煦曈眼眯得更细了。
凌鸢扭过脸一拍脑门儿:“出来够久了,我回去瞧瞧越之醒了没有。”
说完逃也似的走了,留下父亲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心里头琢磨着要跟小舅子深刻地谈一谈。






第3章 【二】
其实凌家父女俩前脚出来,沈嵁跟着便醒了。
原本喘疾重,进气长出气短的,躺不下更睡不好,回来这一路他压根儿没有消消停停地睡过一个囫囵整觉。到家得弟弟沈晴阳施针用药,气管往下直到肺里终于不再跟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哧漏气儿,半倚半靠着总算轻松地睡了几个时辰。仍旧是昏沉沉醒一半梦一半,不知如何惊着了,醒来后懵了片刻。
晴阳正背着身在桌前整理脉案,不曾察觉。沈嵁没叫他,凝望着那方忙碌的背影兀自出神。
见过兄弟俩的人都说他们很像,分明是异母,却仿佛一母同胞的孪生子。就连凌鸢都曾经玩笑,说喜欢沈嵁会有罪恶感,仿佛是在喜欢晴阳舅舅。然而像归像,到底有不同。还是借凌鸢的话,舅舅眉眼间有股子英气,总显得嫉恶如仇,可又透着些许狡黠,亦正亦邪的挺讨人喜欢。而沈嵁的眉是秀气的,眼是沉静的,嘴角似不经意勾勒一抹浅淡的笑意,使得他的人他的一切都透露着舒缓平和。曾经的沈嵁,神情间总铺满悲悯,看每个人都可怜,看所有的恶意都是情有可原。
“他谁都原谅了,谁都怜悯过了,唯独不肯怜悯自己。”
沈晴阳如此评价自己的兄长,咬牙切齿,又自责自愧。
“我该回家去的。回去毁了它!”
他如此厌恶自己的家族,恨不能磨掉血脉里这一字的“沈”。
然而他是嫡子,是沈家正统的继承人。反而沈嵁是庶出,仅大他三天。
偶尔沈嵁也会自问,会想那些年苦苦撑着等着守住一个外强中干的家族究竟为了什么,想自己对父亲对主母怀抱的情感,忠孝节悌或者怨怼,哪个更多。
不可否认,如今沈嵁从心底里鄙视父亲沈彦钧。只是年少时听他讲述与生母的过往,少爷与丫鬟,冲破门第和地位将身心都交付,那必然是出尘脱俗的爱情真谛,是从心的坚贞。所以哪怕沈彦钧将遗落他们母子的缘由一股脑归结为祖母生前的从中作梗,哪怕在见到沈嵁之前他从未真正去寻访过那个被逐出家门的孤苦女子,沈嵁依然觉得他是无奈的,无辜的。
而对于那位将自己同才满月的晴阳掉包、日后又精心将晴阳养大教好的所谓晴阳的二叔,沈嵁更是感激涕零。他从小就被灌输了一个信念:自己是庶出,他所拥有的原本都是晴阳的,他要替晴阳当好一个儿子,也要替他背负一切的责任义务。
主母闵氏用尽所有的母爱去呵护沈嵁,同时也不遗余力告诉所有人沈嵁的特别。舐犊也许真是一种天赋,襁褓中的婴儿如此相像,成年后气质与性格上的差别尚未体现,沈彦钧也好包括乳母佣人,谁都没有意识到孩子被掉包了,唯有闵氏知道。抱起沈嵁的瞬间,她就清楚怀里的婴孩不是自己的孩子。
寻常人的反应该是怎样呢?在心虚的丈夫面前嘶喊哭闹,踩碎他一切正面的伪装,当一个合格的怨妇?或者伤心欲绝去报官,张扬了家丑,从此期期艾艾地在思念中自怜?这些,都不是闵氏的选择。她胸怀广大地哺育这个非亲的孩子,承认他是沈家的长子,给他所有应得的名分,视若己出。她不仅让自己的丈夫一生都心怀愧疚,敬她畏她,誓不纳妾再娶,也让沈嵁顺从得近乎迂执。
所以沈嵁也会感激那个将自己同晴阳的命运彻底颠倒的外人。对于自己得到的一切,他都认为是一种避开了天罚的窃取,必须用一生去感恩偿还。他的孝与义,是无私献身。为了那一声“娘”,他将命和心都葬送在了过去。
即便这样,他依然不言恨。却抛弃了姓名来往,不再当沈嵁,不去生活。
“既不恋红尘,脱去凡俗名,叫什么无非就是个标记了。豆蔻可以喊你嗳公子,老朽便叫你莫无吧!”
从此沈嵁有了一个居号来代替名字,也有了一个师父来代替家长。尽管对沈嵁来说,修不修佛都不碍着他厌世,参不参透更不影响他寻死。
也还记得来到凌家后初次病发,仲夏夜的凝重湿气里病榻缠绵,拼命捉紧的手,一念生,一念死。
晴阳求他:“放手啊哥!就一针,再活一次。”
沈嵁急喘,衣衫汗湿,断续地剖白:“在家的时候老想摆脱,没了那个家才突然明白自己原来一无所有。以前好歹还有个持家的借口,没有目标但有目的,现在我算什么?睁开眼吃饭睡觉等到夜里闭上眼,一天就混过去了。佛法叫人放下,舍得,我什么都放下了也都舍了,我参什么?又悟什么?不期待也不思考,生而无用,活着就是给你们看。可天天看着这样的我,你们又开心吗?晴阳,大哥很累了,不想折腾了。你撒撒手,大家就都解脱了。我放手,你们也放过我吧!”
晴阳一个劲儿摇头,眼泪流过面颊,伤心堵在胸臆,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疼,撕心裂肺。
“对不起,哥,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一遍诉说歉意,用力挣脱开双手,将金针扎进正确的穴位里。
沈嵁无力歪在床头,放弃了,也绝望,逐渐平稳的呼吸里吐出长而重的叹息。
“你这个弟弟,从来都没有听过哥哥的话。”手指轻轻揩去晴阳脸上即将滴落的泪,呢喃声里合起了双眼,懒得再看再听。
后来呢?
——沈嵁不自觉笑了一下,心绪在回忆里静了,暖了。
那里有凌鸢稚气未脱的笑颜,嬉皮油滑地问他:“莫无居士,你讨厌我不?”
沈嵁不明白小丫头的意图,神情木然地摇了下头。
“那你陪陪我呗!你看我爹当主做得,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得了空儿还不赶紧跟我娘腻歪在一起?其他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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