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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步之后,流年已远-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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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炯顿住身形,腿半曲屁股离座五公分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脑子乱哄哄,意识被抽空,嘴里机械的、钝钝的、一个字一个字重复,“来不及——什么来不及?不在了——什么不在了?不行了——什么不行了?”
  强抑着抽噎濮长安答,“小柔……自一一庭审那天起,身体一直不大好,原本得了急性腮腺炎、寻常三四天就可以痊愈,到她却成了慢性复发腮腺炎。被反贪局传讯那一天,不巧她腮腺炎又犯了,起初是低烧,后来是高烧。当时负责主审的检察官,相继给了她两片扑热息痛和一粒布洛芬,可是,没有用。协助调查十一个小时后,她终于高烧至昏厥,人抬进医院不到半刻钟,脑干及各种反射消失,脑血管造影显示脑部血液循环停止,医生宣布……脑死亡……”
  言及此,濮长安骤然痛哭失声,不再压抑的惨嚎如尖刀直剌剌刺溃裴炯最后的侥幸。谁又能预料,沈沁柔在反贪局“协助”调查的十一个小时,竟是她人生最后的十一个小时。“一一,”瘫倒在座椅里裴炯喃喃,“那一一怎么办?不不、绝不能给一一知道!一定一定要瞒住她!否则一一会疯的,会死的。我太了解她,没了她妈妈,她会再也撑不下去的……”
  然而终究是迟了。
  作为沈沁柔唯一的血亲,作为沈沁柔手机通讯录的第一联系人,作为红叶生物窃电案公审后尚未更改的法人,反贪局在120急救车送诊沈沁柔的过程中,已基于尊重公民权,及时通知了沈一一。其后沈沁柔被推出ICU,反贪局又是即刻电告了沈一一。待濮长安自发小儿斯延年处获悉沈沁柔的死讯,沈一一已连夜回返至滨城——
  那时候沈一一刚给纪小鄢彩信完自拍照,尚念叨着次日得去买面条香葱肥猪肉,紧随而至的噩耗听完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而是静片刻,去敲隔壁筱歆家的门。门敲开,她神色淡淡望着筱歆道,“我妈妈要死了。妳跟我回滨城吧。她十年前曾签署过角膜捐赠登记表。我想我作为家属,应该可以让妳优先做角膜移植术。”
  那时候筱歆吓坏了,扶着她喊一一妳怎么了妳没事儿吧?郑锋听到说话声也出来了。本倦极小寐的吴教授,也出来了。而沈一一立在灯光昏暗的楼道里,笑容仍是淡淡的,“我没事。我只是有点明白她当初的想法了。大概,她是觉得自己错看、错爱了人,所以不想带着眼睛去死吧……”
  言犹未落,攥在手里的小44再次魔咒般响起,沈一一接听完,视线飘忽扫过面前的三个人,“我妈妈果然是死了。我就说,命运不会这么好心、轻易地放过我。不过死了也好,于她是一了百了,于我又何尝不是种解脱?”说完她轻轻拭去筱歆喜忧难辨的泪,又不忘对郑锋关照道,“快去收拾随身行李吧。钱不够我还有一些。”
  这状况吴有时如何能放心?二话不说充当司机送她回滨城。而等裴炯隔日午时得到消息飞奔至医院,筱歆的角膜移植术已完成。与筱歆同期做角膜移植术的还有三个人。沈沁柔的遗体则送到了火葬场的停尸房。至于沈一一,至于沈一一……她用她最后的清明、可怖的冷静、极大的克制一路坚持到病房,却在堪堪触及尚未撤掉人工呼吸器的她妈妈身体时,直挺挺倒在地。
  于是自公审之日后,裴炯再度见到的沈一一,是躺在病床上瘦伶伶白惨惨昏沉沉睡着的沈一一。她细弱手腕点着葡萄糖,苍青双唇起了皮,乌浓长发拢在侧,露出左耳垂上熠熠璀璨的粉红钻,似一颗流而未散的晶莹泪,尖锐狠厉地刺中他。
  那一刻,裴炯忽而迷惘了时空与时光。今夕何夕,此岸不闻彼岸香。望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沈一一,裴炯多希望这是五年前。那样他就可以在沈一一最需要他的时候,在一切苦难尚未真正开始时,就默默守护在她病床前。可惜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并且不论是五年前,抑或五年后,她的困厄皆是源于他。而这次他是彻底毁灭了沈一一。是的,彻底。彻底到一日一夜后,于晨曦中醒来的沈一一,既不认得闻讯陆续赶回的陶陶陆沛涵,也不认得裴炯吴教授。
  她没有疯,没有死,她只是在无法面对的崩塌与残酷里,忘记了所有人,连同忘记了她自己,还忘记了语言和表情,以及生活自理的能力,和部分生存的本能。
  对此吴教授在安排她做了核磁共振后的解释是——举凡人与动物骤临强刺激,血中促肾上腺皮质激素和糖皮质激素都会急剧增多,此为应激反应亦称狩猎式反应;在此反应下,下丘脑-垂体-交感-肾上腺髓质系统也均有剧烈地波动,进而影响到免疫系统、神经中枢与脑内胆碱能,最终对机体、心理和精神造成非特异性的差异性伤害。
  比如网上流传甚广的猫头鹰双眼圆睁一动不动的“萌照”,就是猫头鹰应激状态的写照,如是久了猫头鹰即便不马上嗝儿屁,寿命也会大大的减少。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讲,随着应激源消失,应激适应性疾病在持续几个月到几年后,都会慢慢地痊愈。沈一一却因曾患重度抑郁症,颞叶、海马回与中脑黑质致密部已然发生器质性改变,多巴胺能神经元胞体初呈功能性障碍,机体对应激引起的诸项生理反应代谢有限,故而核磁共振图谱显示的结果是:沈一一的杏仁核与海马不可逆性受损,边缘系统不可逆性受损,大脑右半球部分神经元坏死,植物神经紊乱。
  也就是说,沈一一的遗忘不是一般的心理作用下的心因性失忆,她的遗忘是生理上的器质性失忆。而她的语言能力、自理能力以及部分生存本能能恢复到何种程度?目前尚是未知数。
  听完吴教授这番解释与结论,在场所有人都呆了傻了懵逼了。陆沛涵边哭边喊“不可能你骗人”。陶陶拧紧眉提议赶紧找脑部和神经科专家会诊。沈一一的主治医生点头应允。傅贺捷掏出手机查看谁有这方面的资源。郑锋小心翼翼低劝筱歆尽量忍泣。红叶的老蔡和阿雕,就差没以头抢地尔……
  一堆失控的人里头,唯有裴炯最镇定,他默默凝视着沈一一,眼里遍布着红血丝,双颊凹下去一大块,分明憔悴得脱了相,神情却有一丝吊诡地解脱。然后……然后他就把沈一一偷走了,在次日上午大家旁听专家会诊的时候。从后来的医院监控录像看,他找了两个口罩男相助,出医院大门后一路驱车向北,融入滚滚车流中。
  不用陆沛涵发话,傅贺捷赶忙找人急调公安局天网。天网显示裴炯坐的奔驰商务行至北城区地铁口,拐进附近一条小巷口,几分钟后奔驰商务从小巷口西侧出口驶出,七拐八绕不疾不徐回了万康办公大楼的停车场。然而从车里下来的人没有裴炯,更加没有沈一一,且奔驰商务到傅贺捷来调天网为止,再没有动过。由此推断,在小巷口里裴炯带着沈一一,换了车。
  那么回头再看小巷口里同时段车进车出的录像,最后锁定一辆无牌照金杯面包车。金杯面包车自巷子东侧出口出来后仍是一路向北,在快到隔壁市的时候,于天网死角处,滞留大约半小时。面包车再出现是在一座河汊小公园,小公园南面接邻马路一端有一台自动贩售机,司机是其中一名口罩男,下车后在自动贩售机买了瓶水,旋即步行着扬长而去——好吧,裴炯到底还是金蝉脱壳了!
  “这什么状况?劫持?绑架?囚禁play?”帮傅贺捷调天网的警员,是其初高中同学,傅贺捷叫他老四,是个一脸胡茬子一身浑不吝的青年。接过傅贺捷散的烟,老四吊儿郎当问了句。傅贺捷回以重重的一拳,“接下来怎办?”
  “怎办?要么报警,就可以接着查。否则我只能帮你查到这儿,再多就不行了。”
  傅贺捷转头,以眼神询问陆沛涵和陶陶的意思。陆陶二人暂短对视,又纠结地望向老四。
  “得,我再帮你们查查这人的近期开房记录、手机通讯记录和银行提现记录吧。不过,”老四吸了口烟,一边运指如飞敲键盘,一边叼着烟嘴儿道,“这人有一定的反侦察技巧,在不走章程的情况下,大概查也是白查。”果然三五分钟后,老四用鼠标指着电脑屏幕道,“上一次开房记录是在半月前的省城,手机通话记录截止到一天前,短信息接收号码没有私号,发送信息为零……银行倒是提了不少现金,唔,四张卡两百八十四万多,够生活一阵子的了!嘿,这哥们儿真贼!平时估计也是推理侦探小说爱好者一枚。”一根烟堪堪吸完,老四信手将烟蒂摁熄。转头扫了眼陶陶陆沛涵,问,“这姑娘病得重不?如果人命关天,哪怕这姓裴的是这姑娘合法老公,该报警也得报警。”
  陶陶继续踌躇。陆沛涵咬唇看他半晌,突然决定性回答,“不报警!我们不报警!”自打接到沈沁柔死讯,陆沛涵一直在时断时续哭泣,沈一一的诊查结果出来,陆沛涵更是几近崩溃。可女人终究是女人,于某些关键时刻会爆发出惊人的果决,“我相信裴炯不会害一一,也相信裴炯这么做不是一时血热。这样,我们还要报警抓他么?抓到他,是要告他劫持还是非法拘禁?在监控录像可为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案卷一旦形成,裴炯无罪撤案的可能又有多少?”
  深深吸口气,陆沛涵哀声续,“一一已经被毁了,裴炯这辈子也基本交待了,可一一的悲剧固然有裴炯的责任,我们却不能往深渊里再推裴炯一把。所以给裴炯一个机会吧,让他弥补也罢赎罪也罢好好照顾一一。有愧疚垫底,他对一一必不会离弃。何况警方的抓捕会不会逼得他带着一一越逃越远越藏越深?又会不会让一一在随之逃亡的过程里,颠沛流离?”
  双手按上陶陶肩,陆沛涵凝视着他语带深意叹,“陶陶,就先让裴炯照顾一一吧,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一的前男友。而且你想想,即便我们报警后警察抓到了裴炯找回了一一,我们可抢得过纪小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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