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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步之后,流年已远-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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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微维持着那抹笑,沈一一望定濮长安继续问,“如果裴炯没有去找您,这么久以来您有没有想过问一问,或是查一查,当年我为什么没有念大学?”
  濮长安默。
  沈一一又问,“我手机号码来此之前一直没有变,从我出车祸到上次您找我,五年里您都没有联系我。您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没有上大学?还是您觉得事不关己连打听都多余?”
  濮长安默。
  沈一一再问,“若非红叶窃电案您也不会找我的,找我之后,您从来没有想过要帮我,是吗?法院门前那次偶遇,的确是偶遇的对吧?我猜您是一念不忍以致临时起意吧?可倘或我们没遇到,您也就那么一走了之了,是不是?甚至当时斯院长如果没跟我妈妈打招呼,即便我们遇见也无非一擦肩就过去了。您刚说裴炯父亲是片叶不沾身,事实上您何尝不是如此呢?濮书记。”
  濮长安默。
  沈一一又问,“听裴炯说完我这五年的事,您真心为我感到难过么?您会承认我是您的女儿吗?您会跟您家人说您还有一个女儿吗?”
  濮长安默。
  沈一一再问,“有我这样的女儿您觉得羞于启齿是不是?在您心里您只是将我视为有可能威胁您现世安稳的炸弹是不是?因此纵令您认为我现在很惨很悲摧,您也只是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我点补偿。并且这补偿是基于您觉得我所有的不幸,皆是因您而起的,这令您愧疚,但也仅仅是愧疚。而若无这愧疚,您仍旧会避我如蛇蝎,是不是?”
  濮长安默。
  沈一一又问,“您跟您夫人有孩子吗?您孩子小时候生病您着急心疼么?TA出门旅游或去外地学习时,您牵挂惦记么?您多久与TA通次话?又多久不见面,您会迫不及待地想见TA?”
  濮长安默。
  沈一一再问,“好吧我不自取其辱了,我跟您家里的孩子,哪里会有可比性?您一路见证TA的成长,您一路为TA操心付出,TA秉承了您的姓氏与骄傲,TA还会延续您的姓氏与骄傲,而我又算什么呢?我猜,一旦我接受了您这份慷慨的馈赠,您良心会就此宁定再不觉得有亏欠。您会心安理得地想:我给了她那么多,她还要奢望什么呢?可您觉得我会接受吗?”
  濮长安默。
  轻轻吁口气,沈一一向后软在沙发里,她上午走的路确乎太多了,累得此刻腰都挺不直,“请原谅我也是一个狭隘自私的人,我可以理解您内心所受的煎熬与愧疚,但我给不了您救赎。因我若给了您救赎,我的救赎又去哪里找?你们的良心都安了,我可怎么办是好呢?”
  拿起茶几上的文件匣,沈一一顺手掂了掂,呵,沉甸甸的好压手,“您回去吧。以后也别再联系了。”将文件匣搁在濮长安膝盖上,她对他温言下着逐客令,“濮书记,有句话不晓得您有否听说过?‘只要没有见过光明,我就可以忍受黑暗’。于我而言您的角色也是一样的,缺失就是缺失,我早就已经习惯。何况五年前我逼不得已找您时,作为生父您已算仁至义尽了。至于裴炯对我的误会,以及后来的车祸,那是我的命,我谁也不怨,与您更无关。”
  双唇翕动着,濮长安艰难叫了声一一,却即刻被沈一一打断,“走吧。如果您不能给我光明,就请不要刺激我。我今时所做的一切努力无非是自救,难道这也不可得?”
  话至此,再留无趣亦无意,濮长安唯有站起来。沈一一这方面的教养绝对是一流,也起身送他到玄关。玄关有点黯,大门敞开一刹外头走廊的阳光洒进来,明与昧的光影双错中,濮长安最后望着沈一一。他自己长得是极好的,他夫人相貌却丑陋,个子也不高,身材也偏胖,是以他和他夫人的孩子,随了母亲外表顶多算寻常。而过往日子他也曾听挚友们闲聊,说生女儿顶好要漂亮,那样未来挑剔刁难起女婿才过瘾,了不起养她一辈子,到老都是爹地的小公主。
  小公主。他何尝不想视她为他的小公主,尽己所能把她养得好好的。她也值得他的宠爱不是吗?他就没见过谁家的女儿有她这般美!哪怕她此刻苍白又憔悴,一脸的倦容与不耐,可她依然如早春三月的清池,波光潋滟着夺人心魄的美。尤其她的鼻子何其肖似他,那一头乌浓的发亦遗传他,偏她的性格却全然继承了沈家人的刚烈与斩截,而她说得没有错,她真正需要的他永远给不了。
  胸腔里那处叫心脏的地方酸痛得难捱,追逐权力之路一经踏上就再无回首的可能。当此诀别之际,濮长安再清晰无比地意识到权力于他的无边诱|惑,而他既已永堕欲|望渊海,就注定了今生与他美丽美丽的女儿无缘。“一一,”抱持着他迄今最大的奢求,濮长安哽着嗓子问,“妳能不能叫我一声,就一声……”
  “我不能!”
  不待他说完,沈一一已利落打断他,那一双长睫掩映下的眸,极夜一样又暗又寒冷,“若世上果有父女缘这一说,我们的父女缘就是,求仁得仁,永不相扰。这也是您最初对我提出的要求,您难道忘了么?”
  濮长安再无话,文件匣夹在腋下仓皇离去。沈一一目送着他背影,侧耳倾听他一路远去的步声,久久,楼下依稀传来汽车发动声,再久久,是轮胎擦地声。直到一切又归于喑寂,她方浑身颤抖地关门,进屋,摸起她的小44,摁一串号码拨出去,“吴教授,请问您现在方便见我么?”
  ……
  吴有时几乎是火速赶到的。甫进门他简直被沈一一吓到。在他印象里,沈一一向来是极度清醒克制的,她好比卡夫卡所说的那类人——用一只手抵挡笼罩命运的绝望,用另一只手记下在废墟所见的一切。然而现在她用来记录在废墟所见一切的手也用来抵挡绝望了。她整个状态可以用濒临崩溃来形容。
  她蜷成小小一团缩在沙发里,双臂紧紧抱着肩,她看到吴有时的第一句话是,“吴教授,您能给我打一针镇定剂吗?”说完她自己又摇头,摇落一串大滴大滴的泪,“不不,还是催眠吧。我愿意说。我想说。我不想疯。我快坚持不住了。”
  语无伦次中她忽然哭起来,哭又不肯放声只将脸埋进膝弯小小声啜泣。“要不要说?妳要不要说?说了妳就裸奔一样再无遮掩了。妳可想好了沈一一?妳敢给人看到最卑劣的妳?”边啜泣她边咕咕哝哝自言自语着,“妳确定他是可以信任的?”
  吴教授冷静地几步跨近前,温暖大手一下下轻轻拍着她肩背,“我是妳的医生沈一一。是妳找我来的妳忘了么?妳找我来难道不是想放下包袱重新开始么?一一,妳一向最坚强,又最善良最热心,想想妳的朋友们,还有隔壁新认识的筱歆,他们谁不喜欢妳?妳没有害过任何人,妳的品质无污点,‘卑劣’二字又从何谈起呢?”
  “不不,我不是,我只是会掩饰。我辛苦掩饰了这么多年,我想一直掩饰到我死……”沈一一抬起头,神经质地笑了笑,却笑出更多晶莹的泪,“古人云知耻近乎勇,所以我当年才会动用全部意志去对抗您学生的催眠术,不止是不想说出我初恋男友骂我的那些话,我更害怕的是在我无意识的情形下暴露我自己。而一旦我向您坦白,吴教授您就会晓得,我心里住着一只怎样的魔……”
  蓦地她尖叫,同时双手痉挛地捧住头,“是啊是啊不能说!说了就没有人要妳了!妳妈妈也不会!丑陋的人!废物!裴炯不要妳,妳爸爸不要妳,妳妈妈不要妳,妳外公又死了,妳只能去捡垃圾了!”
  吴教授果断抱住她,将她紧紧桎在臂弯里,脸上倒仍旧一副长者蔼然的笑,“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魔,不如妳把它放出来,让我看看它长什么样儿。作为交换我也给妳看看我内心的魔好不好?我教妳催眠术,妳可以催眠我。”他今天穿一件浅灰色棉恤衫,用来吸汗抹泪蹭鼻涕再合适没有,他也毫不嫌弃地摁住她头在胸膛,对她如同对弱小的婴,由她哭由她闹由她狂躁地发泄后引导她平静。
  “一一,妳要相信一名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与操守,妳所说的一切,我必不会对另外的人透露。即使那人是妳母亲,或是妳其他至亲至近的人。我们也不用催眠术,就凭妳意愿。妳说过妳不想疯,妳说过妳要自救,我相信妳一定可以,妳也相信我好么?一一,给我多一点信任,也放过妳自己。”
  沈一一没再尖叫了。她听进了吴教授的话。灵魂深处的挣扎渐趋于宁止,她在吴教授温暖的胸怀里微微抽搐哽咽着。
  吴教授转头扫一眼茶几,玻璃杯里的茶早冷透了,茶汤由碧转为浅浅的褐,青玉小碟儿里烟头析出暗浊的黄。吴教授问,“要不要喝点水?”沈一一摇头又点头。吴教授放开她,又安抚地摸摸她脑门儿,旋即端着玻璃杯和青玉小碟儿去厨房。厨房洗碗池里浸泡的碗筷,很明显是双人份。吴教授手脚麻利地把所有碗筷杯碟都洗净,这才倒了一杯凉白开,转回到客厅。
  沈一一较之前又静下许多,她也是真渴了,咕嘟咕嘟一杯水一下子就灌下去大半杯。尔后她请吴教授坐在一旁的单人小沙发里头,她也不看他,眼神空茫地盯住某一点,缓慢滞涩地开口道,“吴教授,您知道我最嫉妒的人是谁吗?”
  ——我最嫉妒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我爱她的同时还恨她,这纠结复杂的情感让我一面甘愿为她舍弃我自己,一面又在下意识折磨自己之际隐隐有报复的快意。其实我有什么理由恨她嫉妒她呢?是她当初的决绝勇敢使我有机会人世走一遭。可人的内心就是这样的黑暗,否则也不会有哲人说每颗人心都是深渊了。
  ——是的我恨她,恨她只为了成全自己生下我,让我生而不知父,自幼被人嘲笑像牲畜。初恋男友的母亲因此拒不接纳我,初恋男友跟我分手时,骂我是老婊|子养的小婊|子。而她是多么的圆满啊,我外婆在世时据说连句重话都没给过她,我外公一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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