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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小鄢笑笑,“谢谢。我跟一一吃下一顿就好。”
沈沁柔嗯了声,也不再跟他虚以委蛇地客套,调头命令沈一一,“去喊陶陶!”
话音未落,陶陶已施施然出现,看样子刚刚洗过澡,身上换了一件家常旧恤衫。
“伤口没沾到水吧?”沈沁柔略带嗔怪地问,“又能有多脏?非得赶着赶着洗这个澡!”
陶陶微掀了掀唇角,径直走到沈一一身旁,“身上全是消毒水味儿,一一最不喜欢了。当然要洗掉!”说完一把揽过沈一一的头,臂弯向里让她凑近他胸膛,“现在没有那怪味儿了吧?说实话我自己闻着都难受。”
再重伤未愈他也是男孩子,身高上又比沈一一占优势,他这一揽一带一靠的,沈一一一脑袋就扎进了他怀里。她却没挣脱,反倒老老实实嗅了嗅,“我新给你买的沐浴液好闻吧?”
“嗯,好闻。”陶陶仍旧揽着她,视线却笔直投向纪小鄢。沈沁柔摆好餐具自去厨房端小菜,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纪小鄢有点明白了。长久以来这个家里的人,一直是抱团取暖般地围绕在一处,所以他于他们而言不仅是闯入者,更是意图劫持的掠夺者。陶陶不见得有多讨厌他,他只是质疑他。就像沈沁柔对他说的那番话,表达的亦无非是『不相信』。
这样一想纪小鄢就释然了——桀骜叛逆的小舅子,总是有些难缠哒!
很快四人落座于餐桌旁,长方形的餐桌陶陶紧挨着沈一一,纪小鄢独自坐一头,正对着沈沁柔。
餐桌很大,汤、菜都摆放在俩小崽子前,沈一一捏着羹匙埋头喝粥,一小口一小口的,也不吃菜。
谁都没有说话。任沉默蔓延整个餐厅。直到沈一一一碗粥喝了一小半,也不见她抬起眼皮搛一口菜,沈沁柔方暗叹一口气,问纪小鄢,“我煮了咖啡和柠檬茶,纪总要喝么?”
纪小鄢笑了笑,回应沈沁柔的语气很谦谨,“给我杯清水吧。谢谢沈总。”
沈沁柔淡淡答一句,“纪总太客气。”起身给纪小鄢倒了杯水,又给自己倒了盏柠檬茶。回桌后她默默啜了几口茶,这才下定决心般地道,“出来这么久,厂里压了很多事,等下你们吃完饭,就自己收拾吧……我这几天都不会回家,有什么事,打电话到厂里。陶陶的伤还没好,一一一定要监督他,不许他熬夜、吸烟、洗澡,更不许出去混!”
静静抬起头,沈一一望着母亲不作声,黑眼睛有一瞬泛起泪光,随泪光一同泛起的还有不舍、委屈和彷徨。
沈沁柔见了,温温一笑,“嗳哟傻宝贝,妈妈又不是出远门,不过就是回厂里处理一下积压的事,等忙完了就回来。回来给妳做好吃的,好不好?”语气略顿,沈沁柔压下声线中刹那隐约的哽咽,再开口又是若无其事地轻松,“妳不是总抱怨吃不到妈妈做的饭吗?我周末就回来好不好?妳想吃什么,任点!”
咬了咬嘴唇,沈一一小声道,“要不,我也跟妳回厂里吧……”
“回去干嘛?”沈沁柔瞪了她一眼,“厂里人多事杂,条件也不好,哪有家里舒坦。何况陶陶还需静养。”
一直没言语的陶陶这时插嘴,“阿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和一一的。再说,不是还有小涵嚒。”
这场面倒令纪小鄢不自在起来。讲真,他是不介意与沈沁柔共处的。如今丈母娘为着他的存在退让回避了,怎么说怎么有点、呃、鸠占鹊巢的意思吧。由此他斟酌着语句提议道,“沈总要回红叶的话,不如坐我车吧。正好我一会儿也有点事要回天籁谷。”
沈沁柔执起茶盏又啜了口,啜完也不放回去,就那么一手托着茶盏一手轻转盏身,对纪小鄢不紧不慢道,“纪总何必呢?我之所以放心去厂里,就是因为晓得您会照顾好一一。如今纪总却说要回镇里……那我还是留下吧。”
饶是纪小鄢素来淡定,到这会儿也忍不住要扶额。他的这个丈母娘,真是牙尖嘴利太难相与了!然而视线转了转,他蓦地看见沈沁柔承托茶盏的手,素白纤细保养得宜一如她的脸,却也因此愈显出衣袖未覆手腕上的那道疤,与沈一一手腕上的疤一样,又惊心,又扎眼。
他想起沈一一某次跟他提及的当年的事,她说她妈妈为了刺激她,不惜也割了自己的腕,再进而想起沈一一说,她妈妈原本可以打掉她,选择一条更为轻省的路,可她偏偏留下她,去走一条铺满荆棘的路……诚然在红叶窃电的事情上,沈沁柔看似的确又愚蠢还怯懦,但是从根本上,一个母亲为女儿所能做到的,她全部做到了。甚至她比大多数母亲,更勇敢。——她的起跑点从来就不在感情这条线之上。她有更多的要考虑,要顾及。
这样他就愈谦谨了语气,心态亦平复,“照顾不敢说,还是我留下陪一一吧。我这阵子都没有别的事,有事也以一一为重。沈总尽管回去忙。这里和一一,交给我就好。”
……
打印机安静地吐出一张张A4纸。沈一一安静地一张张拈起来。纸上内容是刘律为她准备的自辩稿,小四号宋体字,洋洋洒洒三大页。
回身坐进身后的转椅里,沈一一用极小的声音念起来,念了几句停下问,“这语速,会不会太快了?”不待对面的纪小鄢说什么,她又一边浏览一边笑着道,“没想到刘律很有文采嘛。只是自辩稿里引用苏格拉底和尼采,会不会让法官觉得我刻意卖弄、华而不实?”
稍欠身她自笔筒抽|出一支笔,看样子是想自己修改一下自辩稿,然而从头再看那稿子不过两分钟,坐在她对面的纪小鄢便发现,她盯着稿子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黑,黑得仿佛湮没了一切希望与光采,黑得唯剩下恍惚而苍茫的空。
“一一。”一步迈至她面前,纪小鄢一把抱住她。怀中她瘦伶伶小身体微微在颤抖,并于同一时间亦紧紧回抱住他。“一一,妳怎样?要不,我带妳出去转一转?”这也是心理医生叮嘱过他的:不要让病人在室内呆太久,如果可以,尽可能多地出去走,流动的景色会很好地转移病人的注意力,进而分解压力,并增加对焦虑和抑郁的抵抗力。
沈一一却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只是,有些怕。不、不是有些,是很怕。
案子出来后,她曾一度迫切盼望案件审理过程可以快刀斩乱麻,然而真到了图穷匕见时,她方惊觉,其实她真正希望的是,这一天,永远不到来……
可她又能说什么?
正如,除了紧紧抱住她,他又能为她做什么?
苦难究其本质跟病痛一样是不能分担的。好比癌症患者说痛可你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痛吗?又好比叙利亚难民说流离人世的仓皇可你双脚从未离开过家园你又如何体悟那是一种怎样的仓皇?
每个人的希望都是自己的。同样每个人的绝望也只属于自己。这样纪小鄢就感到了此一时的无力。因言语所能给予的安慰如此虚妄。因除了紧紧地与她抱拥,他再不能为她做别的……
……
日影西移,黄昏沉沉黯灭。
两小时前落的一场细雨,浸润青草与泥土,漫出淡淡清甜微腥香气。除此还有许多缤纷繁杂的香,闹哄哄糅在一处;迎春花开了,玉兰花开了,桃花开了,杏花开了,金鱼草开了,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世界被春侵占,有人却如沉船。
是在开始记诵刘律所拟的自辩稿第二日,沈一一发现自己不再能够阅读。那些曾经熟识的字词,突然变得陌生而错乱。它们不再行行排排规整于纸张,而需她费尽心力地去捕捉,有时她甚至要将纸张倾斜或颠倒,才能摁住它们跳跃顽皮的影子。
可摁住也只是徒劳地摁住,因为她不记得它们的读音。
她从三岁开始识字,在二十二岁失去对字的认知。她大脑的某部灌满冰蓝透明的海水,用以对抗她不想面对的残酷。
然而没有用的再怎样也没有用,刘律的缺庭申请未能通过,无论她是否能顺遂地念完自辩稿,她都要在五日后出庭接受审理及宣判。
院外这时传来车轮轧地声,随即是刹车、车门开关、电子锁落锁声。沈一一知道是纪小鄢出去后回转了,却没有起身,一旁陶陶也不为所动,继续埋头在一把木吉他上弹:1 2 3 4 | 5 65 66 67 | ⅰ ⅰ ⅰ ⅰ | ⅰ7 65 55 55 | 61 11 66 66 | 51 11 11 23 | 4 3 2 13 | 1―――|……
一段旋律堪堪弹完,沈一一指拈琴竹轻敲琴弦,右手琴竹流淌出与陶陶木吉他一样的曲调,左手和旋则是陶陶先一步所示范。
——看,这就是她如今练琴的方式。非但文字,她连曲谱都不复能够记认,无论是曾经熟悉的小蝌蚪,还是1234567对应的哆唻咪法嗦啦西,她都没有办法看,只能在上课时拜托教她扬琴的老教授,下课后让陶陶,为她分别或弹或唱出左右手旋律,她再慢慢加以融和习练。
这样学琴无疑增加许多难度,就像那自辩稿她也需纪小鄢逐字逐句念给她她再逐字逐句地背,然摒弃了文字的碎屑,她用耳朵消磨掉长夜,指尖生涩嗑拌的歌谣,是她不甘屈服的轻笑。
她看上去的确羸弱,却自有她暗藏的坚强。她虽像花儿一样娇妍,内里却一如鲁迅《野草》中所言——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下一刻纪小鄢推门而入,眼所见耳所闻是她与陶陶相视一笑后地合奏,很简单的曲调似流水一样淙淙而跃,迎着最后一缕夕阳的紫金光影女孩儿对着他静静相望,弹吉它的陶陶则在一旁和着旋律漫漫低唱——
我独行修罗,你渺然绽放。我独行修罗,你随云流溢……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太不智能了!!为什么那一段简谱里显示不了下划线?
5555我费劲巴力在WORD里鼓捣半天,结果一传上来,65 66 67下面的下划线就统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