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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步之后,流年已远-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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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以后要面临怎样的人生都是未知,我们不希望妳带着污点过一生。同样我想,红叶的其他人,包括妳母亲在内,也不希望……”
  “还有小丫头,”纪小鄢缓缓接口,“这不是十二月党人被流放,亦非斯大林统治时期的政治迫害与挤压,罪名一经成立你将没有翻案可能,妳要去的也不是西伯利亚、海参崴、古拉格群岛而是关押刑事犯的监狱。在那里,与妳一起服刑的不是贵族、诗人和革命家,更不会有陪伴丈夫们的伟大妻子和善良的杜霞大娘①,那是一群真正有罪的人,没有闪光的灵魂和不屈信仰,也没有暗地底流传的莱蒙托夫或果戈理给妳看!”
  “坐牢一点都不浪漫、小丫头!妳以为的那些全是文字给读者、书写者给后来者的错觉与臆断!对于在监狱或流放地中死去的人们而言,每一个个体都是悲剧。对于那些没死的、一样是悲剧,因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后来的岁月里成为胆怯的失语者;索尔仁尼琴与赫尔岑只是极少数中的少数,而他们要呈现的也不是革命那血的年代里的浪漫,他们要呈现的是于瓦砾与枯骨中、拣出尚未泯灭的记忆,是自活生生的肉里、剔出真实的残忍。”
  “政治犯尚且如此,妳觉得小偷、抢劫犯会好到哪里去?何况监狱从来不是拯救灵魂的地方,极端的生存环境尤其能逼出人本性中的恶——与妳同囚室的犯人们会强迫妳替她们干活并掠夺妳仅能裹腹的粗糙食物,不让妳睡觉还会想尽办法羞辱妳……小丫头,这些妳都想过么?妳又确定你能承受得了么?那是至少十年的身陷囹圄没有自由,肉体上倍受摧残,精神上丧失尊严。”
  一口气说完,纪小鄢抿唇静默,他不是在恐吓沈一一,他说的是未来十年甚至更久她极有可能置身的既定命运。他希望这样能让她改变主意,不再固执己见一意孤行。然而没有用。说什么都没有用。把地狱之门打开摆在她面前都没用。眼见着她本已湮灭的笑容再次漾起,且又是那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纪小鄢疲惫地阖上眼睫,不待她开口已率先向对面三人道,“今天就先到这里。明天早上,我们再另外想办法吧……”
  …………
  下了半宿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云散雾霁后沈一一方发现,山坳里的天幕特别低,一颗颗光亮耀眼的星挂得好似满天满谷都是,映在温泉池上,袅袅波光中又如洒落一池碎钻,美得不像真的,倒像一幅用色泼辣无忌的画。且那星光一定要用松节油调一管撒哈拉黄才画得出如此明艳,星光下的山岚与树影要勾勒得既繁复且端丽,一切的边缘还要镶上薄薄一层光环——那仿若时空消失的感觉,过去现在未来皆凝聚此刻,心灵软弱的人需要这样一层光环,藉以暂时忘却明天和真实的惨烈……
  呆呆望着厅外,众人走后她就维持着这姿势没有动过。身旁纪小鄢亦不语不动,在看什么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直到茶几上的座机响,纪小鄢接起不过沉沉嗯了声即放下听筒,沈一一这才扭头,亦才看到他凛冽眉宇紧紧攒蹙,绿色眼眸暗流幽碧,灯光打在他脸上本就轮廓分明的线条愈峭拔,似一尊大理石像,一刀一划皆是冷意。他一定是生气了。沈一一想。也是,好心好意全心全意地在帮她,她却连一句实话都不肯透给他,搁谁谁会不气呢?然而迅速瞥了他一眼,她仍是将头扭开去,任岑寂四下流转,神情是铁了心的宁定。
  很快池畔小径走来一人,由远及近推一只餐车,看穿着是天籁谷的服务员,沈一一刚欲起身招呼肩已被纪小鄢牢牢拑住,她便也不再动,默默坐在椅中望着来人将餐车上一应粥点菜馔在茶几上铺排好,尔后也不多话,转身轻悄离去。像极一出哑剧,须臾添了道具。而若这真是一出哑剧,接下来是不是该静默无声的各吃各饭?果然下一刻纪小鄢松开她,走到茶几前端起粥碗和汤匙,却不是自己吃,而是自粥碗里慢慢舀了几匙粥在另一只碗里,一二三四五,不多不少五匙粥;旋即又挑了三绺蟹黄面,到另一只小碗里。
  看着他这一套动作,沈一一险险绷不住。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吃第二餐饭时她告诉他的,她说她做完胃部切除术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总把握不好每餐饭该吃多少,要么吃得太少以致胃空搐痛,要么感觉上尚未饱足但实已撑到要吐。然后经慢慢摸索,方总结出吃干吃稀吃面吃粥俱不同的即定食量。但所谓五匙粥三绺面却是那会儿她跟他开的一个小玩笑。其实哪里用得着这么精准的?没想到他倒记得牢,即使生着她的气,也不肯疏忽大意……
  微微垂下头,沈一一盯住自己搁在膝上的手。纪小鄢挑完面、放下碗、望了她一眼,走过来道,“先吃饭吧……”语气仍含几许生硬,似被顽童打败的家长。沈一一没动,隔一会儿忽问,“你有俄文名字么?”
  纪小鄢略略一怔,“Владимир…Сергеевич…Исаевич。”见沈一一抬眸瞬间满是茫然,纪小鄢总算笑一笑,道,“这是我外祖母给我起的俄文名字。翻译成中文就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伊萨耶维奇。”
  “第一个是你的名字?”沈一一又问。
  纪小鄢点点头,“也是我外祖父的名字。第二个是我曾外祖父的名字。第三个是我外祖父的姓。”拂开她额前散落碎发掖到耳后,又拨一拨她垂垂闪闪的钻石耳铛,纪小鄢答完反问,“怎么想起问这个?”
  沈一一没吱声。她没法告诉他,他比她大这么多,如果她不想再叫他纪总或纪总,他的中文名字她怎样都叫不出口:连名带姓似乎不够尊重,叫他“小鄢”又会让她觉得像在叫陆沛涵,所以或许,她可以改叫他别的,不会太轻慢,亦不会太随便。纪小鄢也不深究,在她身畔坐下握住她一只手道,“你也可以叫我Володя。”边说边摊开她掌心写下三个汉字:瓦洛佳。
  “瓦洛佳……”沈一一低低重复。她知道,那是俄文名字里弗拉基米尔的对应昵称,就像她外公的俄文名字虽叫米哈伊尔,她外公的旧友却习惯称呼她外公作米沙。是只有亲人或亲近的人才可以叫的。重复完犹豫再犹豫她更低声音道,“对不起,瓦洛佳。”说完紧紧抿了唇,再不作一语。
  沉默中纪小鄢摊开她另一只手并于眼前,指尖一下下划着她掌心,她的掌心细腻柔嫩没有一颗老茧,且手纹像孩子一样清湛明晰,这样一双手,他无从想象如何搬得重物或者去纺纱,更遑论在十年甚至更久的牢狱生活中,日益磨砺得枯硬粗糙。“小丫头,”看着她的手纪小鄢问,“连跟我说实话也不行么?”
  沈一一咬唇不答,半晌抽出手复交握膝上,垂下眼睫不看纪小鄢,只倔强而肯定地点了点头。
  捏住她下巴扳起她头,纪小鄢几乎自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沈一一也不挣脱,犹似自语般反问,“有什么意义呢?你要一个盗窃犯的信任,有什么意义呢?”轻轻笑了笑,她很慢很慢地道,“你们之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当然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但让我去翻供,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
  闻言纪小鄢脸都要气得跟眼睛一个色儿了,咄咄逼视她的绿眸深处云诡波谲,从印度几经辗转折腾回来到现在,近三十个小时不眠不休粒米未沾,这也罢了,再倦怠不堪也是他乐意他活该,但好话歹话说尽她就是油盐不进,拿自己的名誉与前途直如儿戏……活到这个年纪商海征伐他纪小鄢也算历过风雨,历过风雨后也算处变不惊,此刻却觉刚刚才压下的火又在胸臆中奔突蔓延,捏住她下巴的手需很克制很克制方不致急怒下捏痛她——另一只手则紧握成拳搭在榻背上,他真是被她气得没法儿没法儿了……
  沈一一默默回望着他,这张相距不过咫尺的脸,兀兀棱起的咬肌是他隐忍的焦躁,从下巴一路连到鬓角是未及刮剃的胡茬儿,望着望着,不知怎么她竟探手触了触,呵,到底是混血儿,有这样浓密的须发,他日若蓄起唇髭一定很好看,很气势。“瓦洛佳,”缩回手她这样叫他,“我不是不信任你,也不是不能说,是事情发展到现在,我想不出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或许你很难理解,因为一向你拥有的那么多;所以那些流放后幸存下来的失语者在你看来是胆怯的,所以你执意要问清楚真相。但真相是什么?说出真相又如何?这世上又有几个人真的要去探究什么‘真相’?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只捡他们愿意相信的去相信?!”
  她愈说愈激动,却在说到“就像……”时戛然顿住,轻轻又是一笑,笑意纯净而悲凉,望着纪小鄢的漆黑眼珠,似一头濒临绝境的小兽物,摒弃了挣扎妄念,惟有泪光一闪而过。纪小鄢捏住她下巴的手不由徐徐松开,转而用整个手掌包住她的脸,她亦仍是未躲未挣脱,反倒顺势偏了头贴着他掌心,耳垂下|钻|石冰冰凉凉好璀璨一颗,以致有一刹纪小鄢几难分辨,那到底是钻石,还是她忍了又忍的泪、滑落到他掌缘。
  另一只手臂圈她在怀里,纪小鄢轻似耳语般问,“‘就像’什么?”那一定是她的心结,他想解开。
  然沈一一并未回答,怔忡片刻小声道,“没什么……”旋即似下定决心要给纪小鄢抑或这场劝说一个了结一个交待,小爪子忽而攀住他手臂,她问他,“瓦洛佳,你知道萨哈林岛苦役流放营集体墓地前的墓碑上,刻的是什么吗?”
  这句话甫出口,纪小鄢蓦地拥紧她,脸上神情又暗又痛,更有深谙其义的悲悯和哀恸。因那墓碑上的字,萃集了俄罗斯民族性中所有的倔强与骄傲,因那墓碑上的字,是由十月革命以来无数不肯屈服不肯妥协不肯出卖不肯告密——不肯悔过——的流放犯的血与命所刻,翻译成中文就是——远方有人说我在以苦刑赎罪,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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