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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小半月,待林如海坐着轿子上了宁荣大街时,撩开轿帘子向外一瞧,便望见一座装饰着五彩琉璃的牌楼上匾额已经被摘去,路过宁国府大门,又见那朱漆大门上贴着两张封条,偌大的院子里鸦雀无声。
到了荣国府门前,又见几个似乎是宁府一宗的子弟来来回回地在墙角转悠,手上捧着的似乎是礼物。
林如海回忆了一番贾代善在时宁荣二府烈火烹油的模样,心下感慨万千,无奈地放下轿子,待轿子进了西边角门,一撂帘子,便见贾琏穿着一身湖蓝镶领莹白底子缎面箭袖等着他,搭着贾琏的手出了轿子,先不言语地将一份邸报递过去。
贾琏忙双手接了邸报,先给林如海问了好,请他进外书房说话,才边走边看邸报,先望见上头写着摘除宁府匾额等话,又望见一则都中准奏起复旧员的文告,心道如今这文告是因为当今拿着秦氏姐弟并义忠亲王转移的钱财,揭穿了太上皇,才令太上皇让了步,却不知道《红楼梦》书中,那开篇的一通起复革职之人为的是什么缘故。
林如海进了贾琏书房中,见墙壁上又贴上了《春秋》,心道贾琏这是并未完全依仗着他,因喜窗外几盆茉莉的清香,便拣了挨着窗子的椅子坐下,看贾琏还在看,便叹道:“哎,宦海沉浮,便是如此。我那些同僚经了这些起起伏伏、大悲大喜,当会看开一些吧。”
贾琏摇了摇头,“经此一事,怕太上皇与当今要父慈子孝,相安无事至少十年了。”
99落架凤凰()
林如海一怔;随后笑道:“可不是么?太上皇上年派人抓人的时候;何其气势汹汹;多少人家娇生惯养的女眷被赶出大街。她们那些女眷受到惊吓,又受到侮辱,自戕的病逝的不知有多少。多少人家破人亡了,如今虽起复了,但感激当今之时不免也多了一些小心翼翼;至少十年内;无人敢再像早先那样,听当今一命,便为他赴汤蹈火了。”说罢;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
贾琏一边因林如海的点头,口上说着:“他们相安无事才好;这才是咱们趁机振兴家业的时候。”拆开信,望过去便是林如海用簪花小字写的八股文章,心道有了这个,其他科目答得差一些,料想也能过了秋闱,于是连连对林如海拱手道谢。
林如海打心底里不肯做这事,并不肯谈试题的事,因贾琏说要趁着当今与太上皇“父慈子孝”振兴家业,便对贾琏道:“如今你这一宗里的子弟就管教得很好,前儿你姑姑还说往日里族里都是一群只知道来荣禧堂请安磕头讨几两银子去斗鸡走狗抓吃酒听戏的。如今要么读书要么经商要么亲自打理族田,竟是比早先瞧着好多了。”
贾琏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持家之道,还该多向姑父学学。”
林如海谦虚地一摆手,当今与太上皇和睦相处,便也没了他立功的机会,怕他这兰台寺大夫要做上几年了,于是道:“我与你姑姑、你玉妹妹怕要留在京城几年了,你可知哪里有合适的宅子卖么?”
贾琏试探道:“姑父想要什么样的?”
林如海沉吟一番,至少从外头看来,今次当今与太上皇的争执他与贾琏都是置身事外的,此时亲近一些也无妨,于是道:“你姑姑是想离着老太太近一些,玉姐儿一个人也寂寞,也想常来这边与迎春、探春一同玩笑。”
“后街上有一所先前家里下人的宅子,里头山水树木并各色家具一应俱全,看宅子的男女下人也都有。先前一直出租,这会子姑父要,便另换一所更大的宅子减了一些租子,劝那租屋子的换了宅子。”贾琏道。
林如海听了便点了点头,只说过几日便搬过来。
唯恐贾雨村起复后,林如海与那贾雨村又有了来往,贾琏忙又对林如海将宁国府这案子的其中内情告诉他,最后道:“贾雨村此举,怕已经得罪了太上皇、忠顺亲王。姑父,既然咱们要趁机振兴家业,还是离着那贾雨村远一些才好。”
林如海先前并不知道秦可卿、秦钟的事,贾琏说时他便连连咋舌,心惊于贾珍的胆大包天,此时又觉贾琏说得是,如今正是所有人包括当今、太上皇都韬光养晦的时候,何必非要跟那贾雨村搅合在一处?
正说着话,全禧进来笑道:“黎大爷、许大爷叫人捎信来说今年他们都去考试呢,二爷准备考试东西的时候且替他们也准备一份。”
“知道了。”贾琏笑道,心想黎碧舟、许玉珩都要去考试了,那今次的榜单就热闹了,打发走了全禧,又望了眼林如海给的试题,随后将那八股文章拿了火折子烧了,自己又拿了那题目做了一篇文章,请林如海来替他校正后,换了纸张誊写下来,再将早先那张烧了。
林如海看他那样小心,竟是唯恐人从措辞上看出蛛丝马迹,也不厌其烦地帮他更正,但凡今日所用的纸张,全部烧了去,就连最后定下来的,贾琏也一并拿着火烧了。
“我已经知道如何答题了,留着这些也没用。”贾琏笑道。
林如海原当贾琏要死记硬背,此时见他机灵地只记着梗概,原本不肯与他多说,此时却觉有不少话要说,于是听着外间响起了四更的梆子声也不管,待小幺儿端了两碗银丝挂面,六碟子小菜来,与贾琏一同吃了,漱口后,在贾琏的攀谈下,便提起了些许家事。
直到旭日东升,晨曦撒了进来,林如海方要告辞,贾琏忙一路将他的轿子送出府门,出了府门,才要回去,便见贾蔷蔫头耷脑地闷头走了过来。
“你是来请你们府老国公的牌位么?”贾琏问。
贾蔷红着眼睛,虽来时没有这么个意思,但这会子未免被贾琏看轻只得点头了,随后堆着笑道:“宗里秋日的租子还没送来……料想墙倒众人推,庄头们不知要克扣了多少租子;如今锦衣卫那边捎话,说是大奶奶并没什么罪过,叫我出了二百两银子赎她出来。求琏二叔发发慈悲,给儿子二百两接了大奶奶回家。”说着,就要给贾琏磕头。
“银子给你三百两,待接了你们大奶奶回家,再将你们大姑娘接回去吧。”贾琏道。
贾蔷忙又磕了头,贾琏见贾蔷身边只有两个毛手毛脚的小厮跟着,便叫朱龙、尤敢两个随着他去领人,最后对贾蔷道:“你也将你们宗里的人管一管,不然,你们一宗的人总来我们门前转悠也不是个事。譬如代儒爷爷、代修爷爷,他们来不叫他们进门是我们不知道尊老;叫他们进门了,我们宗里的人又有怨言。”
“儿子那里敢管他们?”贾蔷尴尬地笑了,又见一顶空轿子从荣府里抬出来,便领了银子、轿子、随从向东边宁国府去,在宁国府门房里交了银子,才望见虚弱不堪的尤氏鬓发凌乱地蹒跚着过来。
贾蔷忙迎上去两步搀扶住尤氏,再看宁国府的深深宅院,不觉红了眼眶。
“快走、快走,这宅子已经入官了,你道还它还姓贾由着你们在这边看风景?”门厅里的一个锦衣卫趾高气扬地道。
贾蔷识时务地不跟他顶嘴,搀扶着尤氏就向外去,下了台阶,见尤氏腿脚软了,忙扶着她进了轿子里,随后令人将轿子抬向贾珍分给他的院子。
贾蔷的小院子在宁国府后廊,不过是小小的三进,因是族里的屋子,于是并不在查抄之列。
如今贾蔷搀扶着尤氏进了第二进正房,几个原是宁国府婢女也随着贾蔷侥幸逃过一劫的丫鬟立时含泪将形销骨立的尤氏搀扶着回到房中。
尤氏躺在床上,闻见自己个身上的酸臭,再看这床上挂着的锦帐,不由地滚下泪来,见贾蔷站在床边,心叹不枉她养了贾蔷几年,待喝了一口温水后,靠着枕头坐在床上,便虚弱地问贾蔷:“惜春呢?”
“还在荣国府里,琏二叔等大奶奶安顿好了,便将她送来。”
“他们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家里还剩下什么?”
贾蔷哽咽道:“墙倒众人推,一查户部账目,咱们府里亏空了不少,府里的庄子田地都拿去填补亏空了,连金陵的老宅也没了。如今剩下的就只是宗里的屋舍、田地、庄子了。”
尤氏咽了咽口水,安慰贾蔷道:“有这些也够咱们三个糊口的了。”
贾蔷冷笑道:“够是够,可有些人闹着要拿宗里的田地并入荣国府一宗里。亏得琏二叔没答应,不然他们个个都以为宁国府倒霉的事与他们没有关系了。如今一群人先骂宁国府给他们惹祸,连见了我都要埋汰几句,又闹着要推举宗里最阔气的那个做族长,若是当真叫他们如愿了,怕咱们三个要被赶出来,如今住着的屋子宗里的地,一概都没咱们的份了。”
尤氏眼皮子跳了跳,贾蔷年幼,她跟惜春姑嫂又是妇道人家,那群饿狼一样的人,夺了他们的地、屋子将他们逐出族里也没个人替他们说情了,想着,身子还虚着,就催促贾蔷:“你别管我,立时去将你惜春姑姑接来。”
贾蔷愣住,忙对尤氏道:“大奶奶,咱们这边乱糟糟的,何必去接姑姑?叫她在那边多住两日就是了。”
尤氏虚弱地道:“你去接人的时候,给老太太给你琏二叔多磕几个头。咱们一宗的人,如今就如一群围着荣国府一宗打转的野狗,又是摇尾巴又是流口水,急了兴许会咬上人家一口。荣国府那边看着心里也膈应,更怕一不留神,那起子人便因为姓贾到外头打着荣国府的名号招摇撞骗。他们也巴不得扶持一个人做族长将那群狗领走叫他们眼不见为净呢。你去说些好话,老太太、琏儿一准帮你。有他们撑腰,哪个敢闹?”
贾蔷落着眼泪连连点头,见尤氏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便退了出去,到外头拿着袖子擦了眼泪,再向前院去,远远地就望见宗里几个子弟没廉耻地围着朱龙、尤敢两个奉承,心里冷笑一声,对朱龙、尤敢道:“大奶奶心疼姑姑,叫我立时去接了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