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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抓住他的肩膀,他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有泪光闪烁,
“玲珑,你哭吧,我在这儿,你哭吧。”
我的身体从椅子上滑落,软软的滑进他的怀抱。关起远密密实实的将我揽在怀中,对于此刻的我来说,没有比他的怀抱更安全的去处了。我的双手抓牢他的衣服,终于肆无忌惮的恸哭起来。
**之间,玉府上下一片素白,记忆中,无始无终无缝无隙的素白。白色的魂灵在随风飞舞旋转,白色的鬼魅则随夜潜行躲藏,白色的暗影里妖魔在狰狞的嬉笑。玉府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亭台楼阁流水小桥,都在一片白色的魅惑之下,变得错位了扭曲了,光怪陆离了。
今天,是宫崎纯一郎选定的婚礼日期,我却一身孝服端坐在琢器堂正厅。
宫崎纯一郎慵懒的脚步迈了进来,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不穿军服的样子了,齐肩的长发被梳到脑后,一丝不乱油光可鉴;白色立领绣花衬衫配金色背带白色西裤;脚下一双棕白相间的皮鞋;干净华贵而奢侈。
“我已经同意推迟婚礼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宫崎纯一郎吊儿郎当的坐到椅子里,翘起二郎腿轻轻的上下晃动着。
“有。”我目不斜视望向远处。
“哦?我洗耳恭听。”
“第一,我要为父守孝三年;第二,您没有诚意。”我神情冷淡语气冷静目光冷漠,斜斜的扫了他一眼。
“第一,三年,不行;第二,我很有诚意。”
宫崎纯一郎放下二郎腿,在椅子里坐直身体,玩世不恭的目光盯在我的脸上。
“好,先不说第一说第二,您在日本有妻室,并育有一子一女,对吗?”我的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依然面无表情。
宫崎纯一郎不安的欠了欠身子,有些口吃的说,“对……不对又如何?”
“如何?”我霍然站起身子,盯住他的眼睛,声音高亢,“宫崎先生,虽然在您的眼里我命如草芥,但是,玉家的女儿即使再沦落也决计不会为他人做小。”
沉默,在一点一点的变得错位变得扭曲变令人窒息的空间里,蔓延。
“你想怎样?”沉闷的声音从低着头的宫崎纯一郎口中发出。
“很简单,婚约不变,但是,要等到三年之后。”我小心翼翼的呼吸,努力使声音平静。
“三年之后,情况没有变化又如何?”宫崎纯一郎仰视着我,注意着我的脸上最细微的变化。
我用力的抿了抿嘴唇,用力的吐出一口气,用力的说出,“只要,您能成全我,我就成全您。”
“好,”宫崎纯一郎双手一拍大腿,站起来,与我脸对脸,“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绝不反悔?”
“绝不反悔!”
“啾……”宫崎纯一郎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单腿在原地转了个圈儿,“看在你表现还不错的份儿上,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
宫崎纯一郎一脸的玩世不恭,高高的举起手臂,响亮的击掌,随着他的击掌声一位衣衫不整的少年被扔了进来。变化,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愣住了,有些发呆的看着少年。少年费了很大的劲儿站稳了身形站直了身体,大眼睛直视着我,眼中光华闪动。
“他说,他是玉家的人。”
宫崎纯一郎不正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是,我知道,宫崎纯一郎看似不经意的语气中,隐藏着怀疑和警告。只要我行差踏错半步,少年便会万劫不复的。
他和我一同看向少年,面前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身材端正魁梧,身高比我要高出半个头。稚气未脱,可爱中略带鲁莽。此时,少年的神情里盛满了慌张和失措,发呆的看着我。我很肯定我没有见过他,可是,我又必须见过他。今天,如果我不能留下少年,日后,就算有再多的解释和理由,宫崎纯一郎怕是不会再让少年出现在我的眼前了。我定了定神,脚步轻盈的走近少年,轻轻的对着少年笑出了一朵花。
少年望着眼前玉一般的女子脸上,盛开着绿茶一般清新舒展的笑容,紧张到有些失常的神经,不知不觉的放松了下来。
我抬起双手,慢条斯理的为少年整理着他身上凌乱的中山装,快速轻声清晰的对少年耳语,“名字。”
少年微微一愣,马上反应过来,用同样快速清晰的声音回答我,
“玉明。”
我依然笑颜如花,轻轻的拉着少年的手,“几年不见,你已经长大了。玉明,你父亲可好?”
少年的眼中闪烁着亲切和喜悦,夹杂着一丝隐忍着的伤痛,
“好,都好。”
宫崎纯一郎不耐烦的插入我和少年的对话,“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喜悦的望着少年,正眼都没有看宫崎纯一郎,“玉家的人。”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玉家还有他这号人物?”宫崎纯一郎一脸严肃咄咄逼人,我知道,他不相信他在怀疑。
“我父亲早年离家,很少回来。”少年突然扬声说道。
电光火石之间,我明白了,少年是博初五叔的儿子。我莞尔一笑,对宫崎纯一郎说,“的确如玉明所说,如果不信,可以查证。”
“别误会,我没有不信,只是,我作为你的未婚夫也是玉家的一份子,对于玉家所有的人与事,我都很关心。”
宫崎纯一郎邪魅的笑着,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在偷偷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看到了少年眼中的亲切和喜悦瞬间变化成了冷漠与疏远。看着少年清澈见底的眸子,我低下头对自己淡淡的笑了,我明白他心中的想法,是啊!如果是我也会厌恶我这样的人,日本人的未婚妻,多么让人厌恶而痛恨的人份啊!
严格的说来,少年的身份是无法确认的,因为,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证明的东西。不过,好在我还有无痕姑母,在无痕姑母见过少年后,少年的身份得到了强有力的证实。
无痕姑母说,少年的外貌和年青时的博初五叔几乎是一模一样,不会有错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一片混沌的乱世中,还可以有如此骨(肉)团聚的喜事,我大开宗祠,让玉明正大光明热热闹闹的认祖归宗。
处理好喜事之后,我开始为父亲办理丧事。我要为父亲出大殡,我要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为父亲出大殡。我不计后果倾其所有,对父亲的葬礼大操大办花钱如水,似乎有一股蛮劲儿要毁灭些什么,我要喊要叫要天下人都听得到我喊我叫。
玉府正门大开,两边的灯笼照得时时都如白昼,虽然在如此乱世,没有了人来人往的吊唁,但是,灵堂里却有着摇山震岳般一波高于一波的哭丧声,灵幡经榜层层叠叠鬼魅摇曳。父亲的灵柩要在琢器堂里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在这四十九天里,单请了九十九位得道高僧在父亲的灵前诵念《大悲咒》,并九十九位全真道士在灵前打解冤洗业醮;灵前还有另外五十名高僧、五十名高道,对坛按七作法事,超度父亲的亡灵。
一时之间,哭喊声诵经声祈福声木鱼声唱念声,拥挤在一起充满了玉府的每一个角落。僧人道士哭丧人小厮丫鬟日本兵,搅和在一起充斥着玉府的每一个空间。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锅粥,一锅熬糊了的粥,分不清哪儿是米哪儿是水,弄不明白谁是人谁是鬼,糊里糊涂乱七八糟昏头转向,我站在父亲的遗像前放声大笑,笑得不可抑止笑得泪流满面。
公元1937年12月13日,民国二十六年,旧历丁丑年十一月十一。
后来,我从报纸上知道,这一天日本侵略者占领了南京,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南京这座历史名都陷入了空前黑暗的日子,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而这一天也是我为父亲出殡的日子,北平城的天气,不冷不暖不雨不晴不湿不干,无风无浪却漫天黄沙遮天蔽日。整条街的行人稀少三三两两,从玉府正门出来的送葬队伍却倾府而出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纸钱纸马纸车纸人纸元宝,栩栩如生活灵活现铺天盖地。
漫天漫地的黄沙里,送葬的队伍如同一只长着许多触角和爪牙的巨型昆虫,卷起风沙,缓缓蠕动。惊起却回头,原本灿烂耀目的太阳,如今只余下血点般的残阳,山河破碎天地同悲。
正是,日月无神星无光,大地无春绿不发。
情仇无根扶摇起,爱恨参差错乱生。
初春的午后,空气清凉,春寒料峭。玉府私塾的屋檐下一前一后的站着两个人,一位是身穿灰色长衫文质彬彬的私塾先生程志武,另一位是刚刚认祖归宗,身穿一套黑色中山装英姿勃发的玉明。
“你父亲呢?”
程志武仰起头嗅到灰蓝色的天空下,一抹乍暖还寒的味道。
“失踪了。”玉明的声音里强装出来的平静中,压抑着深切的痛苦。
“怎么会?”程志武回头去看玉明,惊讶和莫名写在眼底。
“半途中遇到了飞机轰炸……”玉明使劲的低着头,声音哽咽。
沉默良久,程志武双手握住玉明的肩膀,不知所云的安慰,“你别太难过,也许不会……”
“我会等,我相信父亲会回来的。”玉明猛的抬起头一行清泪瞬间滑落,泪光的背后是清亮的眸子,坚定的望着程志武。
程志武松开握着玉明肩膀的手,缓缓的转过身子,低声问,“玉家的人,有没有问关于你父亲的事情。”
“有,我只是说,‘父亲有要事缠身,暂时还回不来。’”
“嗯,很好。”程志武微微的低下头,声音低沉而清晰的下达命令,
“你的任务是进入玉家玉器行,建立联络点,保证我与组织的联络畅通。”
“是,保证完成任务。”果敢而坚韧的声音扬起,失去的力量正在一点一滴的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