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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揍它。小花所以害病,没错,肯定完全怪它。一定要给小花报仇!”
竟然遭到如此不白之冤。万万去不得!可不能轻易接近。于是,咱家终于没能拜会花子小姐,便回家去了。
到家一看,主人正在书房里握管沉思。假如将在二弦琴师傅家听到的话据实以告,他一定要恼火的。俗语说:“耳不闻,心不烦。”那就压下不表吧!主人正哼哼呀呀的,硬装神圣大诗人。
这时,声称“刻下繁忙,碍难趋访”的迷亭先生竟飘然而至。
“写新体诗吗?有何佳作,拿来我看!”
“噢,我认为是一篇好文章,正想翻译过来哪。”主人庄重地说。
“文章?谁的文章?”
“不知是谁的呀!”
“无名氏,无名氏的作品也有很好的佳作,可不能小瞧哟!究竟刊在哪儿?”
主人不慌不忙地说:“《第二读本》。”
“《第二读本》?”
“就是说,我要翻译的名作登在《第二读本》里呀!”
“开玩笑!你是打算在紧要关头报孔雀舌的仇吧?”
工人捻着小胡十分稳重地说:“我可和你那种胡吹乱嗙不是一回事。”
“有这么个故事:从前有人见山阳①先生,问道:‘先生,近来有何大作?’山阳先生拿出马夫写的讨债单说:‘近来妙文,当首推此篇。’所以我想,说不定你的审美观还很准确呢。哪一篇?念一下,我来评评。”迷亭说的仿佛他就是审美专家似的。
①山阳:即赖山阳,江户末期思想家。
主人以和尚读大灯国师①遗训的腔调开始念道:
①大灯国师:即妙超和尚,日本名僧,临济宗大德寺创始人。
“巨人,引力……”
“什么?巨人,引力?”
“标题是《巨人引力》。”
“这标题够怪的。我可不懂。”
“意思是说,有个巨人,名叫‘引力’。”
“意思可有点勉强。好在这是标题,就先让你一步吧!接下来快点念正文。你的嗓音很好。听起来蛮有趣的。”
“乱打岔可不行哟!”主人有言在先,便又读了下去。
凯特从窗口向外眺望,小儿在投球玩耍。儿等将球抛向高空。那球愈飞愈高,少顷落了下来。儿等又将球抛了上去。一连三次,每投必落。凯特问:“为什么坠落?为什么不永远上升?”“因有巨人居于地下,”母亲回答说,“他便是巨人‘引力’。他很强大,将万物引向自己身边,也将房屋引向地面,否则,房子就会腾空,小儿也会飞了起来。看见过落叶吧?那也是由于巨人‘引力’在召唤。你们的书本掉过吧?那是因为巨人‘引力’命令书本掉下去的。皮球一上天,巨人‘引力’就呼唤。他一呼唤,皮球就落地。”
“就这些?”
“嗯。多么动听!”
“得!领教啦。出我不意,竟然遭到了对‘橡面坊丸子’的报复。”
“不是报复不报复。因为真好,才想翻译过来。贤弟不以为然吗?”主人说着,盯住对方金边眼镜后面的一对眼睛。
“太令人吃惊啦!想不到你竟然有这么两下子。这一回算彻底被你捉弄了。认输,认输。”
迷亭自拉自唱;主人却一直糊涂。
“并没有要你告饶的意思,只是觉得文章有趣,才试译一下罢了。”
“是的,的确有趣,否则就算不上一本书。了不起呀,佩服!”
“何必客气。我近来不再画水彩画了,想写写文章。”
“那可不是远近无别、黑白不分的水彩画所能比拟的哟!不胜佩服!”
“如此过奖,我也就干得起劲儿啦。”主人总是爱闹误会。
这时,寒月先生跨进门来,口称:“上次失礼了!”
“噢,失迎!适才正洗耳恭听盖世名著,以便驱除‘橡面坊丸子’的幽灵。”迷亭是在打哑迷。
“啊,是吗?”寒月的应答也是个哑迷。
惟有主人并不那么兴致勃勃。他说:“前些天你所介绍的越智东风君到寒舍来过。”
寒月说:“噢,来过啦?越智东风君是个非常正直的小伙子。不过,有一点古怪。我想一定会给你添麻烦的。可他一定要我把他介绍给您……”
“没什么麻烦的。”
“他到贵府,没有为自己的姓名进行辩解吗?”
“没有。好像没有提起这些呀!”
“是么。他有个习惯,不论去哪儿,都要对新结识的人讲解一番自己的姓氏。”
“讲解什么?”唯恐天下不乱的迷亭先生插嘴说。
“他十分担心把东风二字用拼音方法来读。”
“唉呀呀!”迷亭从金色皱纹皮的烟包中捏出些烟草。
寒月又道:“他说,我首先声明,越智东风不读成‘越智TOHU’,而是‘越智KOCHI’。”
“妙!”迷亭几乎把云井牌香烟的烟雾深深吸进腹部。
寒月说:“这完全来源于文学热。把东风读成KOCHI,就成了‘远近’这一成语,而且押上了韵,他非常得意。因此他说:‘如果把东风二字用拼音方法来读,我的一片苦心,就付之东流了。’他就是这样发牢骚呢。”
“这可够古怪的。”迷亭先生乘机又将云雾从肺腑中喷向鼻孔。那缕烟雾半路上徘徊,又被喉咙吸了回去。他握着烟管,吭吭的不住咳嗽。
主人边笑边说:“前些天他来时说,他在朗诵会上扮演船老大,遭到了女学生们的嘲笑。”
迷亭用烟管敲打着膝盖说:“噢,是么……”
咱家觉得危险,便稍微离开主人一些。
迷亭说:“朗诵会么,前几天请他吃‘橡面坊丸子’时,他曾提起过。他说无论如何,第二次集会时也要邀请知名的文人开一个大会。还说届时希望先生务必光临。后来我问他下次集会还打算演出近松作品中现实题材的剧本吗?他说:‘不,下次要选个更新颖的剧本,叫《金色夜叉》①。’我问他扮演什么角色,他说他扮演女主角阿宫。东风扮演阿宫,多有意思!我一定出席,为他喝彩。”
①《金色夜叉》:日本作家尾崎红叶(一八六七——一九○三)的长篇小说名。
寒月阴阳怪气地笑道:“真有意思!”
主人说:“不过,东风君不论到哪儿总是那么诚恳,毫无轻薄之处,这很好,与迷亭之流大相径庭哟。”
这分明是对安德利亚、孔雀舌以及橡面坊丸子三项仇口的全面复仇,但迷亭却毫不介意地笑道:
“如我者流,横竖是些‘行德镇的菜板’,八面光①嘛!”
①行德镇的菜板:日本千叶县的行德镇盛产蛤蜊,因此,当地住户的菜板都被蛤蜊壳磨坏。日文蛤蜊叫做“马鹿贝”,马鹿是蠢的意思,被它磨破的菜板,象征世故。
“说得不差。”
老实说,主人并不理解“行德镇的菜板”是什以意思。但他不愧为教师,已经惯于蒙混过关。在这紧急关头,他将教坛上的经验运用于社交了。
寒月先生率直地问道:“‘行德镇的菜板?’此话怎讲?”
主人却硬是把“行德镇的菜板”压下不表,望着壁龛说:
“那枝水仙,是我年末从澡塘回来时顺路买下,插在花瓶里的。花期还很长哩。”
迷亭像演杂技似的,在指尖上旋转着烟袋杆,说:
“提起年末来了。去年年末,我真的有过一段非常神奇的经历哪!”
主人觉得“行德镇的菜板”已被抛到九霄云外,这才松了口气。原来迷亭先生所谓的神奇经历,故事如下:
“没错,记得是去年年末二十七日。那位东风君事前通知我:‘将趋府拜访,万望能领教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高论,并希借宿一宵。’我从清早就殷切恭候,而此公却迟迟未到。午饭后,我正在炉边读巴里·培恩①的滑稽小说,住在静冈的家母来信了。”
①巴里·培恩:(一八六五——一九二八)英国幽默小说家。
“老人嘛,总拿我当孩子。‘严寒时节切莫出门’啦,‘冷水浴时定要生好火炉’啦,‘室内要保温,否则会受风寒’啦,诸如此类,注意事项多着哪。的确,父母委实高尚,外姓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这番话的。就连我这个粗心汉,此时也深受感动。就凭这封信,我总这么游手好闲,也太不像样子,必须写出伟大的著作,以求光宗耀祖。我希望在老母有生之年,使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坛上有我这么一位迷亭先生。
“我又接着读下去,信上还说:‘你们那些人太幸福了。自从和俄国打仗,年轻人都付出了巨大辛苦,为国效力;而你们,即使在这岁末年关,也过得像新正大月似的,玩得很开心——其实,我哪里像母亲想象中那样玩过呀——再往下看,可就祸不单行了。信中列举我的一些小学同学这次出征,有的阵亡,有的负伤。我一一念那些名字,不知怎么,竟涌起尘世乏味、人生无聊之感。妈妈最后说:‘母已日薄西山,新春杂煮①之宴,料也仅此一度了’……
①杂煮:即年糕汤。
“写得多么悲惨!我心中更加郁闷,巴不得东风君快些光临才好。但东风先生却干等也不来。不久,终于吃晚饭。我想,给家母写封回信吧。于是,只写了十二三行。家母来信,长达六尺以上,而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一向写十行左右,肯定搁笔。整天坐着不动,胃口十分难受。忽然想叫东风来时在家等等,我先出去寄信,顺便散步。
“不料,我并没有去富士见町的邮局,竟不知不觉向大坝三号街走去。偏偏那天晚上有点阴天,寒风从护城河扑来,透骨地凉。从神乐坂①开来的火车哞的一声从坝下驶过。太凄凉。日暮、阵亡、衰老、无常,这许多念头在我头脑中飞驰旋转。常听说有些人上吊,大约就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