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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名赠画的同窗闻言都是大喜,一人道:“梅花香自苦寒来,此时此景怎能无诗,还请部堂大人题一首诗于此画。”
“是啊,如此之画就可名传千古了。”
“正是,正是,我等也洗耳恭听,一饱耳福。”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今日这同窗叙旧,陈家真是煞费苦心啊。无论这唱诗,还是赠画确实都很和自己衣锦还乡的心境,可是……
而一旁翁正春看来众人此举有奉承林延潮的嫌疑,但林延潮这等大员还乡,若说没有奉承是不可能的,而今日此举之中也有文人的风雅,不算太过分就是。
见众人一并相邀,同案同窗相聚的气氛也达到了,大家都等着林延潮吟出一首诗来,或者留下什么文墨好铭记此刻。
身处众人目光之中,林延潮却笑了笑,然后摇头道:“好一句梅花想起苦寒来,确实令林某想起了当年在书院寒窗苦读的日子。记得刚入书院时,山长曾问林某为何要来书院读书?林某当时仓促之下答曰,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当时情景至今林某仍历历在目。”
林延潮想起濂江书院的山长,以及当时在山长前初出茅庐的少年,这画面在脑海中微微定格。
从思绪中抽回,林延潮看向众人笑了笑道:“大家都是林某的同窗,所以在大家面前,林某也不避提当年的臭事。大家都是知道林某少时贫贱,要不是老师资助和赏识,根本无力就学。当年在书院林某甚为困顿,所以气量狭隘,不能容人,全赖师长与同窗包容。思来想去在书院中唯足称道就是勤奋二字,但提此林某更是惭愧,这寒窗苦读的初衷实为了稻粱谋之,说来说去唯有想着如何独善其身而已。”
听了林延潮这几句话,众人都是没料到他话锋如此一转。
但见林延潮肃然言道:“不过林某至今唯一不后悔就是在书院读书时的光阴,林某最庆幸的是在年少偏激的时候,得师长之教诲,同窗之督促,令我明白圣贤道理,走上了正道。修身后成,方能齐家,齐家有成,方能治国,治国有成,方能平天下。这是林某为学至今仍信之不疑之言。”
“而今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承蒙诸位盛情,如此厚爱,林某感激之余,却想起为官至今虽荣华富贵,却没有建树,更是知道诸位要提醒林某要为‘穷善达济’这后半句之事了。若继续放任岁月蹉跎,光阴荏苒,岂是我辈所为乎?所以林某收下此画,在此也谢过诸位好意。”
林延潮一言之下,满堂皆静,谁也没有想到在赠画之后,林延潮却道出如此一番话来。
“说得好!”
“此真金玉良言。”
不知是谁道一句,随即满堂之上,众人喝彩连连,掌声雷动。
而一旁翁正春目睹着这一切,听了林延潮这一番话后他有几分茫然若失。他心底道,这么多年了,我比宗海是越差越远了。我常意不平矣,读书时常想着愤世嫉俗,自己为官以后如何兼济天下,但真正为官之后,却想着如何独善其身,此真为本末倒置了。
想到这里,翁正春将心情平复下来,以往的心结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打开了。
最后陈一愚仍是取来笔墨请林延潮留下文墨。
林延潮抬起头想了想,然后与众人言道:“人生百年,立于幼学。诸位都是林某的同窗,同案,今日林某不如与诸位定一个百年之约,在座若有人活到百岁,看看今昔如何?”
当即林延潮提笔一挥而就。
众人争相捧墨读之,看看林延潮到底写得是什么?
但见上面写着如下。
忆昔常别,阳关千叠,
狂歌曾竞夜,
收拾山河待百年约。
同窗情,千千结,
问少年心事,
眼底闽水,心底黄河月。…
此后世的名字称燕园情,被视作北大校歌,林延潮今日用来,将未名湖改作了闽水,将燕园情改为了同窗情而已。
一词作罢,众人不住称赞。
这一刻林延潮想起当年毕业之时,那时也是如此情景。
林延潮举起酒杯,这狂歌竞夜,同窗之情,少年时的书生抱负都融入了这杯酒里,他与众人痛饮,达旦而罢。
次日林延潮与众人一一作别,不少人红了眼眶。
待送翁正春时,翁正春主动与林延潮道:“宗海兄昨日之言,与翁某而言如醍醐灌顶一般。我已决定改变初衷,参加下一科的会试,随宗海兄一起走一走那治平之道。”
听了翁正春的话,林延潮不胜高兴道:“太好了,如此真是朝廷的幸甚,也是林某之幸甚。”
翁正春这时道:“宗海兄莫要抬举翁某了,我也只是试一试罢了。其实昨日听宗海兄之言,翁某心底除了钦佩之余,还有一事不解。宗海兄既怀兼济天下之志,为何却又从朝廷辞官。舍庙堂之外,还有何处可以安邦定国呢?”
林延潮闻言大笑道:“克生兄所言极是,其实不止你一人如此说,旁人早有建议。其实在林某看来治平之功未必要在庙堂上才能修的,教书育人照样可以。”
“这一次回乡,我打算办一间书院,教授学生,让圣贤之道薪火相传!”
翁正春闻言肃容道:“原来宗海兄早有大志,是翁某冒昧相询了,不知宗海兄既办书院可有翁某能够效劳的地方。”
林延潮闻言一笑当即道:“若是克生兄肯帮我就太好了,有书院不可无读书人,有读书人不可无教书人。克生兄才华横溢,若是能替我教授学生就好了。不用太多,每旬来两趟就好了,每月支十两银子你看如何?如此你既有馆谷养家,也不耽搁你读书备考的功夫。”
十两银子已是相当丰厚,而且一月只用来教书六趟,实在是一份很不错的作馆生计。
翁正春知道是林延潮扶持自己,当下道:“宗海兄此情,翁某此生默默无闻也就罢了,若有出头之日必当犬马报之。”
林延潮笑道:“以你我之情谊,说这样的话实在就是见外了。”
说完二人长揖作别。
却说林延潮从南园回府以后,即着手开始筹办书院事宜。
对于在家乡筹办书院,是林延潮一直有的念头。
不仅仅是学成报答乡里,寄托于情怀,更关乎于他的抱负。
常言道树无根不长,人无志不立。
抱负,志气说来相当的慷慨激昂,但往往在现实面前什么都不是。
但在世俗中立不世之功者,却又有抱负,志气在其中。
此事就拿美职篮球而言,动则几千万美元的年薪,吸引了很多优秀的球员加入,让他们在球场上尽力。但促使球员们赢得比赛的仅仅是薪水而已吗?拿了大合同后打养生篮球的大有人在,但越是优秀的球员,在比赛中越有强烈的胜负心,并怀有对总冠军的强烈渴望,这才能使的他们更加的优秀,带领团队赢得更多的比赛。
一分钱不给,仅仅谈奉献,谈荣誉,让这些优秀球员去争夺总冠军他们肯定是不干的。故而旁人说他们打球仅仅是为了钱,这又有些以片面下论断了。
所以这又回到了义利之辩这儒家的核心价值观上,读书是为了什么?作官又是为了什么?
永嘉学派(事功学派)里所主张的义利并举,以利合义,如何并举,如何合义?
再从个人推广至国家,用王道还是霸道?还是王霸并用?
这就是林延潮创办书院的初衷与抱负之所在!也是他与日后东林书院争长短的地方。
其实从历史上东林书院与浙齐楚三党的较量来看,就可以知道浙齐楚三党必败。
为什么?
因为浙齐楚三党纯以利合,看起来很强大,但在东林党面前注定是乌合之众。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首先是办学钱财从何而来的?
林延潮虽说是以原官致仕,每个月朝廷仍按三品官的待遇全俸支给,但是朝廷给官员那点官俸,说实在的一点也不经花,就算林延潮致仕家中也是一样。
林浅浅那虽很有钱,但那笔钱林延潮不能动。
不过林延潮早有打算,他在辞官之前,已是将在真定附近的田庄尽数变卖,这些他是从梅家那得来的,而今一文不留的全部用作筹办书院。
钱财有了来处,接下来就是选址。
筹办起书院的事说来千头万绪,一时之间急切不得。
却说正月初时,三元坊里有一件大事,那就是重建牌楼落成之礼。
说来这牌楼就是三元坊的门面,在唐宋时省城里还是里坊制,所以每个里坊必须建一个门坊作为出入之用。
而到了现在坊门早已没有实际之用,但坊门还是需留下作为一个里坊的门面。因此门坊也就成了牌坊,牌坊也叫做牌楼。
三元坊原先的牌楼于嘉靖年间因倭寇攻打福州而焚毁,但大伯觉得林延潮升任侍郎后,没有这牌坊不和身份,不能与家门口的三元牌坊相称,于是他就出面召集坊人募资重修了这座牌楼。
当然说是募资,大伯的号召力也就是一般般,响应的人有一些,但有钱却是没几个。
最后大伯为了充门面,打算让林家出大头来修这牌坊,此事引起了三叔三娘的反对。
最后也是有人实在看不过去了,于是徐家出面了。这徐家就是徐火勃家中,他的兄长徐熥主动出面修建这牌坊。
徐熥是万历十六年的举人,虽不富却好周济,有“穷孟尝”之雅称。他与其弟一样都是嗜好藏书,他家就在坊内的九仙山。徐家在九仙山有一名园,称为易园。
当初文林社雅集都在易园里举办。
因为其弟的缘故,所以徐熥就慷慨解囊,应承下来修建牌楼的大半资金。
这一次牌坊修好后,里坊里当然有一番庆祝,而里长请林延潮亲自为牌坊题疏,然后刻字成碑就立在牌坊侧,好铭记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