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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一年,正月。
黄河坚冰终于融化。
草木开始复苏。
年初响马造成的风波,终于退去。
在林延潮一席话下,归德府城商丘,免遭历史上全城灰烬的厄运。
就在新年伊始,河南官场上流传着一个消息,那就是钦差来了。
听说天子要派钦差来视察河南的河工,赈灾。待听了钦差人选后,河南官场上的官员,犹如一盆凉水浇下。
这派来查案的钦差不是别人,而是今都察院右都御史丘橓。
丘橓是什么人,刚直鲠亮可比海瑞,铁面无私可比包拯。
在张居正案上,他亲自将张家抄没,再将张居正三个儿子下狱拷打,逼得张居正长子张敬修自杀。
虽说最后张居正之案,因林延潮上谏之故,没有办成铁案。
但天子仍对丘橓在张居正案上,那等追查到底,绝不容情的态度,十分赞赏。
于是天子将他提拔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正二品)。
不久传闻就变成了真实。
都察院右都御史丘橓代天子巡狩河南,顿时河南官场一片哀鸿遍野。
然而听到铁面无私的丘橓,要来河南视察后。
府衙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变了。众府衙官员看向知府苏严的脸色都有些不同。
响马渡河,灾民闹事,府城被包围,还拿出一万五千两向马贼赎城,几件事加在一起若给钦差知道,苏严乌纱帽难保。
入了夜。
林延潮身为一府同知,就住在府衙中。
府衙分外署内署,外署乃办公之处,内署就是官员与家眷休息之地
府衙里,知府宅位于内署正中,外头有一道门通往外署的后堂,天黑后这道门就是关闭,任何人要见知府都需通禀,就是府衙属官也不例外。
林延潮的同知宅就位于知府宅之东。
同知宅经重新修葺过,乃两进宅院,随从师爷都住在外进,林延潮与家眷住在内进。
因林延潮还没有独立署衙,故而在外进设了一间公房,与师爷们议事。
林延潮端坐公房内,左右是孙承宗,丘明山两位师爷。
经上一次之事,林延潮没有怪丘明山劝自己弃城而跑,反而谢他通风报信,将他幕酬从原先五两一个月,升至七两银子一个月。
不过孙承宗因前几次之事,对丘明山十分厌恶。
对于自己幕僚团队里的‘矛盾’,林延潮看在眼底,但没有制止。这适当制造些不和,反而能让他们更尽心为自己办事。
丘明山先开口道:“这一次钦差巡视河南已成定居,以丘都宪的杀性,这一次不知要摘到多少乌纱帽。”
“至于苏府台,我看这一次是自身难保。他为官多年,民间积怨,官场上对他多有怨言。他的事若被捅至钦差那,最少一个虐民之罪是逃不了的。东翁,我看这归德府的天是要变了。”
孙承宗道:“东翁,先圣有云,四境之内有一民不安,则守牧之责也。苏知府这等之人为官,不知多少百姓受害,又屡次打压东翁,东翁正可以借助这一次丘都宪来河南,将苏知府在归德为祸百姓之事上奏朝廷,既是为百姓请命,也是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林延潮闻言沉吟不语。
丘明山察言观色道:“孙兄此言差矣,苏知府刚愎自用,铁腕治下,这是他的性子,却不是有意针对东翁。若非私怨,徒然参劾上官,一旦为苏知府知情,那么就是不死不休了,投鼠需忌器。”
“还有东翁身为佐贰官,在官场上当以息事宁人为第一事。若是一到任,就挤走上官,官场上会怎么想。若得一个好生事,排挤上官的风评,那么将来谁敢用东翁为官。故而别人要弹劾苏知府是别人的事,东翁切不可插手。”
孙承宗怒道:“为民请命,却没有听说过顾忌这,顾忌那的。要是顾惜此身,为官作什么?”
丘明山讥道:“笑话,若连这官都当不了,又如何为民请命?”
眼见二人又要吵起来,林延潮伸手一止,二人当即停止争议,向林延潮告罪。
这时外间有敲门声。
原来是两名锦衣卫张五,赵大,他们道:“司马大人,你要我们查的事,已是有眉目了。”
说完二人递给林延潮一封信然后退下。
林延潮见信后道:“果不其然。”
然后林延潮将信递给孙承宗,丘明山,二人看信后恍然大悟,原来林延潮托锦衣卫去查苏严背后的背景啊。
丘明山弹纸道:“难怪苏知府强令兵马去虞县解围,原来虞县码头上有歙人吴业二十艘木料船。”
“这吴业是何人?”孙承宗不由问道。
“此人乃即要入阁的许阁老岳丈!”
七百九十九章 甩锅()
说起木料船,就必须说引起百官叩阙之事的皇城大火。
大火后,天子召匠工,商议从江南买木料,运至北京修筑被焚毁的殿宇。
当时木材乃是徽商的天下,徽商口碑很好,不以次充好,不以假充真,口不二价。
天子索性就让徽商采办,重修被焚毁大殿。徽商为何要费那么大气力承担修殿之事呢,因为这事其中大有好处。
历史上的万历二十四年,也是皇城失火,天子要重修三大殿。
当时徽州木材商人王天俊等十人也是奉旨修殿,去请负责此事工部营缮司郎中贺盛瑞札付。
贺盛瑞与王天俊约法五章,一不得抵免关税,二不得冲撞官舫民船,三不得欺压地方州县,四不许未经检查即行通关,五官府不预支经费。
众商人闻言,心想如此运输木材至京,不可横行无阻、不能夹带私货、不能偷税漏税、没钱垫资,此事哪里有利可图。
于是众商人联络宫中的太监,给清廉,不受贿赂的贺盛瑞治了一个‘冒销工料’的罪名,然后被贬官,最后郁郁而终。
后贺盛瑞之子贺仲轼,一直为父亲申冤,虽最终得平凡,可最后大明灭亡,贺仲轼与其夫人自杀殉国。
所以由此可以看出,为何苏严不听余大忠反对,仍是强行令他率军前去虞县解围。
“修建皇宫的大料,以及阁老岳父的木料船,竟比一府老百姓的安危重要,还有这道理吗?”孙承宗愤慨地道。
丘明山一脸嘲讽孙承宗‘太年轻’的样子道:“孙先生,晏子治东阿之事你可读过”
昔日晏子治理东阿,齐王责怪晏子将东阿治理太差,要处罚于他。
晏子说君上给我三年,定让东阿大治。
结果没到第二年,东阿大治,齐王大喜问晏子有什么办法。晏子说以往我治东阿时,不受贿赂,不向人行贿,治下老百姓无一饥饿。君上那时候怪我。
现在我治东阿,受人贿赂,加倍征税,将得来钱行贿你的左右,治下老百姓冻饿大半,你反而夸我。我不懂这官要怎么做了。
丘明山举出晏子这故事,孙承宗当即无言以对。
丘明山冷笑道:“晏子之时,官吏权贵不过羔羊,而今则为虎狼,你若为官罪上?还是欺下?我还是那句话,老百姓为鱼肉矣,什么时候明白这句话,才算当官入了门。换我是苏府台,也会这么办。
“何况这还是许阁老岳丈的木料船。你可知许阁老岳丈是什么人?”
丘明山给孙承宗卖了个关子。
孙承宗见丘明山如此,哼了一声也不接话。
林延潮笑了笑道:“丘先生还是说了吧。”
丘明山向林延潮道:“回东翁,此人乃歙县大商人吴守礼的族亲。”
林延潮讶然问道:“就是那向朝廷捐银二十万两的吴守礼。”
丘明山点点头道:“不错,去年黄河,苏松大水,南北多省迭遭旱涝灾害,歙县人吴守礼主动捐银二十万助赈。当今天子龙颜大悦,实授南京光禄寺属官两员予吴家。而许国的岳丈,与这吴守礼正是同乡同族。”
孙承宗恍然道:“难怪结好了其岳丈,就如同结好了许阁老,结好了许阁老,就结好了南北的徽商。故而苏府台派兵救援修建皇宫的木料船,那是在情在理。这些城狐社鼠。”
“我说得是苏严并非是吴员外,国难之时,他能举家抒难,此难能可贵。”
“什么难能可贵?”丘明山冷笑道,“这背后有什么往来交易,此我皆是不知,若表面视之,尔也想得太简单了。”
孙承宗被丘明山挤兑后,也不接口。
林延潮道:“依我看,苏严如此出力,恐怕他背后之靠山是许阁老。”
孙承宗道:“那东翁,没料到苏严的背景如此深,我们要扳倒他,岂不是难了。”
丘明山道:“就拿此事而言,若有人不长眼睛参劾苏府台,不仅得罪了皇上,还得罪了内监,甚至还得罪了许阁老。苏严为官虽酷烈,却并非不知阴阳之人,要弹劾他就是打草惊蛇,反被蛇咬。”
丘明山说完,心想林延潮还真是谨慎,若非先调查了苏严的背景,贸然一本参上,就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丘明山问道:“莫非东翁真有参劾苏府台之意?”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不会参劾,怎么说以后共事,还是要摸一摸他的底。”
丘明山闻言,心想自己的东翁还真是口蜜腹剑。
若林延潮不打算参劾苏严,何必让锦衣卫费这么大的劲,打探苏严的靠山背景。
但林延潮心底已决定扳倒苏严,但那日在城头上,响马退去后,林延潮主动将功劳皆推给知府,让知府大大长脸,二人在府内官员面前,都是一笑泯恩仇的样子。
这边给人戴高帽,那边却打算下黑手。
不过丘明山心底却一阵阵欣喜,这样的东主,虽有时以民为重的想法迂腐了点,但大体与他三观相合。
孙承宗也理解林延潮,君子之道,有经有权。
孙承宗在旁建议道:“东翁,既是赈灾之事上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