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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奏章从手中掉落在地,李太后身子一摇晃,直挺挺地摔倒在塌上。
“不好。”
“太后晕过去了。”
“快,宣太医,太医!”
而身在皇极殿的小皇帝从龙椅上,霍然站起身来道:“来人,来人!”
张鲸,张诚,高淮等十几个亲信太监见小皇帝龙颜大怒,都是吓得浑身颤抖道:“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
啪!
小皇帝将奏章掷在案上,脸色铁青地道:“张鲸立即率锦衣卫将林延潮拿下,传令封锁九城,不要此贼子跑了!”
几十名太监在中极殿里跪了一地,他们几时见过天子发此盛怒。
天子之怒,血流千里。
林延潮就是吃了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如此啊!
“林延潮?”张鲸一愕。
“朕再与你说一遍,日讲起居官林延潮!”最后林延潮三字,一字一字从小皇帝口中崩出。
“是,奴才这就去。”
“滚!”
小皇帝暴怒之下,张鲸吓得三魂六魄丢了一半,仓皇离殿。
但见张鲸出门还未几步,却又转回来。
小皇帝怒道:“张鲸……”
张鲸未等皇帝说完立即跪下道:“陛下,林延潮就在殿外。”
“什么?”小皇帝一愕。
张鲸道:“陛下,林延潮没有走,在左顺门求见。”
小皇帝闻言不由肃容。
会极门前的广场一丝风也没有。
六十年的,一名官员就是在这门前对百官喊道:“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是日,两百余文官此,撼门痛哭,死节力谏!
明代士丈夫之士风,铮铮如此。
但天子命锦衣卫廷杖,十七人被打死,从此衣冠丧气。
在内侍指引下,林延潮跨过会极门,身后二十余名大汉将军押阵。
一反谏臣的慷慨激昂,林延潮这一刻反是容色平静,神情肃穆。
七百四十二章 君臣()
走进皇极门,下了丹墀,眼前乃巍峨的皇极殿。
林延潮想起三年前,自己也是经这条路至金銮殿上拜见天子,初见天颜。
那时天子还年轻,心思也没那么重,对百官群臣大体还是信任的。
而自己虽与皇帝年纪相仿,但实际上却有中年人的阅历。
林延潮处事不够稳重内蕴,丝毫没有不惑之龄的样子,所幸也正因此,才敢作他人不敢为之事,若再过几年,血气在官场上再消磨去一些,恐怕就不会有今日递奏章的事了。
来到皇极殿游廊侧的中右门,几名司阍为林延潮推开了朱漆大门。
门后两名太监给林延潮搜身,这时高淮道:“陛下,在殿里等着,你们快点。”
几名太监连忙称是,随即示意林延潮可以入殿陛见。
高淮降阶几步,他看向林延潮,目光中流露出痛心,无能为力,但却不能说一字。
但林延潮却是点点头,泰然自若地走上台阶。
中极殿上檀香轻烟袅袅,林延潮望向檀烟后,立在御案后天子,然后跨过门槛来至殿上行礼道:“罪臣林延潮叩见陛下。”
听到罪臣二字,天子松了口气,心道林延潮既没逃走,也自称罪臣,似有知错之意。
天子看向御案上的奏章心想,或许林延潮有什么逼不得已之处,逼问此中目的,朕就饶了他。
天子以手叩着御案,沉着脸道:“林延潮你自称罪臣,可知罪在何处吗?”
威严的玉音在空旷的中极殿中回荡。
众太监们都是垂首屏息。
林延潮伏在殿上,但声音却如站着说话般清晰。
“臣有三罪,陛下有过错,臣畏畏缩缩,不敢谏言,罪一。”
“臣……”
“够了……”天子将御案上奏章拿起掷在了林延潮的膝下。
“是谁叫你这奏章来指责朕与圣慈太后的?是不是申时行?”
林延潮看着地上散开的奏章,其中一半因用力过猛,而裂了。
奏章就是文臣的剑,武将的剑用以杀敌建功,保家卫国。而文臣的剑,则是为天下苍生请命的。
这奏章折了,就如同武将的剑折了,令林延潮颇为痛心。
“是臣一个人的主意,与他人无关,再说申阁老的为人,陛下也是知道的,绝不敢为这样的事。”
对林延潮的话,天子显然不信,但对于申时行的为人,他还是了解的。
但只是身为帝王,忍不住的多疑,当初张居正自己不也是一般的信任。
天子续道:“林卿你平日看起来十分稳重,朕也对你信任有加?你是朕的股肱之臣,有什么话不能直接与朕说,非要上奏章弄得天下皆知吗?你将朕与太后的颜面,放在何处?”
林延潮道:“罪臣在日讲时两度劝过陛下,但陛下没有听。故而罪臣今日才以死上谏,望陛下能垂帘您的亿万子民。”
说完林延潮将地上的碎裂的奏章拾好,双手高高捧起。
天子看向奏章,林延潮奏章所言两件事。
一件事,请太后将璐王大婚所费五百九十万两甚巨,恳请减至三分之一。
另一事,楚党已斥殆尽,仍有朝臣引绳批根,抨击不止,官员人人自危,恳请约束御史,予大臣留以体面。
为了璐王大婚,太后授意天子将冯保,以及一系列党羽的家都抄了。官员们都知太后的私心,欲挣一个大家业留给潞王。
户部也是实在没钱了,只敢说太后不要再把手往太仓里伸的话,至于减少大婚费用提也不敢提。
就算天子亲自站在太后面前,也要挨一个耳光。
至于约束御史,留予张居正一个体面?
多少二品大员都在你面前倒下了,满朝文武都是在那不敢说话,你一个六品官却敢为天下先?
这两件事,任何官员言一事,都是一个死字,林延潮倒好打包一起说了。
天子斟酌了一下,他不信林延潮这样不怕死道:“林卿,朕知你素非意气用事之人,此二事列朝公卿都不敢言一字,这封奏疏所上之后果,你必然心底早已知晓。何人指示你上此奏疏,你如实道来,朕至少可免你之死罪!”
林延潮道:“陛下,昔日汲黯曾言,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吾且已在其位,纵爱身,亦不敢辱朝廷大事!”
天子听到林延潮提及汲黯时眉心一动。
汲黯是汉武帝时有名的谏臣,林延潮在日讲时曾与天子讲过汲黯的事迹,当时天子听了很感动,对林延潮道,以后林卿家要作朕的汲黯啊。
此言犹然在耳。
天子不由闭上眼睛,难道林延潮真是一片为朝廷社稷的赤诚之心,故而才冒死上谏。
“臣不敢自比汲黯,但想陛下设三公九卿,意列朝言事。臣虽人微言轻,但见义也不敢后身。列朝公卿不说有他们的道理,臣说也有臣的道理。臣纵爱其身,也不敢陷陛下于不义。”
天子在御案后端坐了片刻,向张鲸点点头。
张鲸从林延潮手上将奏章取过。这奏章再度回到天子手上。
天子但见奏章上写着。
潞王大婚之费已越六百万两,太仓内帑变法十年之积蓄,一夕而空。
悉天下之珍奉圣母,具四海之财供潞王,所费黄金高于北斗,耗天下以肥王。
陛下孝太后,然民亦有父母;陛下悌兄弟,而民亦有手足。
皇上为一己孝悌,而夺百姓之孝悌。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一旦天下土崩,人尽敌国,时黄金万贯、明珠千斛,又谁来守之?
林延潮奏章上字字令天子心惊胆寒。
天子将奏章一推,仔细思索了一阵,忽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又站起身来,负手走到殿中道:“林卿,朕明白了。”
天子自顾地笑了笑,似从中窥见了什么,没错,是朕看破了一切诡计。
“这奏章是不是户部尚书张学颜让你上本的?他是张太岳旧党,六年前辽东巡按刘台,以门生弹劾座主张太岳时,辽东巡抚张学颜污其贪贿,御史于应昌弹劾之。故而这奏章是张学颜授意你上呈的,借潞王大婚之事所用太费,意在离间朕与太后,借此转移视听,阻止朕铲除朝堂上的奸党。”
想到这里,天子露出不出所料之色,当下对张鲸道:“你听见了吗?立即命锦衣卫将张学颜拿下!”
张鲸额上汗水下滴,他与张学颜可是政治盟友啊。张鲸还未答允,林延潮却出声苦笑。
张鲸上前道:“林延潮御驾之前,不可放肆。”
林延潮笑着道:“陛下,臣与大司农从未有过私交,众所周知。”
“那就是张懋修,他与你乃同年,朕就不信,铲除楚党之事,他就没有上门找过你。你其言看似为公,为百姓请命,实暗中却奸党开脱,甚至不惜攻讦太后。林卿,朕视你为心腹,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吗?”
林延潮抬头熟视天子良久。
天子见林延潮目光炙热,问道:“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不愿分辩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陛下,可记得臣第一次侍君于文华殿日讲时,向陛下说的魏征谏太宗之事。”
天子默然。
林延潮道:“魏征将上谏太宗的奏章,都私下抄录拿给史官诸遂良过目,成全己名,却陷君于恶名。但太宗皇帝却可以纳谏,不计较臣工之用心,只要十句话里有一句利于行的,就可纳谏,此乃千古仁君之德。”
“正如此奏章,陛下从头至尾,只问臣是何人所指使的,却不问臣这奏章里所言对不对。若陛下称臣有私心,臣确有私心。”
殿里的空气凝了一下,天子听了林延潮的话,不由身子微微前倾。
“臣的私心,是不想一百年两百年后,后世子孙读到史书时,指着那一个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