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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拭后小皇帝神色已恢复如常,唯有龙目有几分红肿。
小皇帝徐徐地道:“朕有心允此张先生之请,但张先生归田后,这首辅之职?还有这杂乱无章的国事,谁可替朕理之?以及新政如何推行下去?”
林延潮奏道:“陛下,张先生还有一封密揭上呈。”
内阁密揭,不留存档,不告于外人,乃内阁大学士与皇帝的悄悄话。
听闻张居正还有密揭一封,小皇帝当场取过,读后叹道:“此方是张先生给朕之绝笔矣。”
密揭内容,林延潮自是不得先看。
但听小皇帝仰天道:“张先生荐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入阁,另推举张学颜,梁梦龙,徐学谟,曾省吾,许国,陈经邦,王篆大臣才皆可大用,为阁臣与部臣人选,要朕继续推行新政之事。”
这密揭算是张居正给天子交代后事,可见张居正是真决心退位了。
“这是张先生给朕交代最后一件事,朕无论如何也要帮他完成心愿,张鲸将方才朕所念大臣的名义写在御屏之上。”
张鲸称是一声,将几位大臣名字写在御屏。
小皇帝看着御屏上的名字,目眶又是红了道:“朕总觉得有几分对不住张先生。”
王家屏上前道:“陛下,元辅命在旦夕,随时都可撒手西归,若没有元辅,这朝政真无人可继吗?”
小皇帝道:“朕只是觉得这人还未走,但茶却是凉。”
王家屏道:“元辅秉国十年,陛下对元辅倚之如山,这已是前所未有的隆恩。眼下当筹谋将来之事。”
小皇帝心底虽是想早日亲政,但真正要他亲政那一刻,就好比蹒跚学步的小孩,身边扶他的大人陡然放手,心底是一阵的空虚,反而有几分害怕起来。
这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小皇帝说这话,也不过是自己对自己内心有个交代,王家屏能言擅辩,又侍直多年,加上一力促成此事之心,足以安抚君王。
林延潮反正已是大功告成,自己就索性默立一旁,不要再遮盖别人的锋芒了。
王家屏劝了一阵,小皇帝终于有几分自信,又道:“可怎奈太后不肯,谁来替朕劝母后呢?”
劝太后?王家屏倒是有几分束手无策。
小皇帝向林延潮道:“”
张宏在旁道:“陛下,不如将此事问两位阁老?”
此刻日头落在文渊阁阁前的台阶上。
文渊阁西间左右五间,公厅居中。
公厅正中乃孔圣的铜像,铜像前左右六张凳子。
此登乃四面平方凳,东西各三张,此乃四殿二阁大学士的公座。
此刻公厅上,唯有张四维一人独坐在公座上。
张四维坐西首,至于东首第一张凳,乃首辅之座。张居正自病重来,已是三个月没有坐在这张椅上了。
“参见阁老。”
张四维见董中书向自己行礼后,脸上有股按捺不住的喜色问道:“什么事?”
说完董中书附在张四维耳边,低声说了一通话。
张四维目光一凝,看向董中书问道:“你说陛下准了?”
董中书声音颤抖地道:“此事千真万确。”
张四维拧着眉头道:“慈宁宫那边怎么说?”
“听闻陛下派林三元前往张府上时,曾请过慈宁宫的懿旨,但慈宁宫未曾允。”
张四维露出惊讶之色问道:“太后没允,也能办成此事?那你可知林三元,张宏,张鲸去元辅府上说了什么?”
董中书道:“据说当时元辅只召林三元一人说话,说了什么不知,但说完之后元辅却亲自将林三元送出门来。”
张四维沉吟道:“没料到这比登天还难之事,居然给林三元办成了,此子着实令老夫忌惮。”
董中书笑着道:“阁老,林三元再厉害也不及你。他出面跑腿说服了元辅,但还不是阁老你稳坐钓鱼台,坐得其利,您才是姜太公呢?”
“八年阁臣,五年次辅,今日终于得晋大位,小人先在这里与你道贺了。”
张四维捏须道:“老夫已得张府医官密报,元辅辅政十年,已是油尽灯枯,寿数将尽,也撑不了几日。退不退下来,老夫也是早些日子,晚些日子,无甚差别。”
张四维苦熬多年,终于有出头之日,他口里这么说,面上却愈发沉静,一步一步盘算着张居正离去后的朝局。
“阁老,太后那一关?”董中书问道。
张四维道:“老夫立即休书一封,你派人交给武清伯,让他请旨明日入宫面见太后。再把此事告之王太宰,让他今夜去武清伯府上等我。”
“是。”
“还有端午要到了,今年给两宫,武清伯,以及宫里几位贵珰的节礼,要比往年多两倍。”
“是。”
“另外上一次让寻礼部尚书潘晟的把柄,你找得如何了?”
董中书道:“已有眉目,阁老可是现在要用?”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不急,先捏在手里,眼下要知圣意如何?”
张四维于殿内踱步,眉头紧凝。
就在这时阁外道:“张次辅,陛下传旨请你至中极殿议事?”
董中书喜道:“必是元辅之事,皇上找阁老商议啊。元辅去位后,皇上开始对阁老您倚重了!”
听到这里,张四维方才有几分喜色道:“无圣心眷顾,也坐不稳这位子,告诉内监,老夫立即就去。”
张四维整理仪容,董中书在旁道:“元辅在时,目中无人,皇上在他面前时也是唯唯诺诺,故阁老此去见天子时,务必要反其道而行之,如此陛下愈看重阁老矣。”
听董中书之言,张四维欣然点点头。
待走出文渊阁时,张四维忽停下了脚步,跟在身后的董中书问道:“阁老何事?”
张四维转过身来,看向孔圣铜像东首的第一张凳上。
张四维叹道:“这一次张江陵真是人走位冷了。”
六百八十一章 有一根刺()
在建极殿,小皇帝正召见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臣,秘密商议张居正辞相之事。
而林延潮与王家屏二人就先在建极殿东暖阁里休憩。
忙碌了一日,林延潮,王家屏都未吃饭,张鲸立即吩咐,将供内监膳食之人给二人送来一桌。
王家屏见桌上饭食虽是丰盛,但事情挂在心底,也没什么胃口,吃了点糍巴就停箸不食了。
但是林延潮办了一日差事,却很是饿了,就着白煮猪肉,吃包儿饭是有津有味。
宫廷膳食有‘冬不白煮,夏不熝’之说,从一月至四月,宫人多吃白煮猪肉。至于包儿饭,是以各样精肥肉,姜、蒜锉如豆大,拿来拌饭,以莴苣大叶裹上。
包儿饭就白煮猪肉,确令林延潮胃口很好。
一旁宫人与王家屏见了林延潮狼吞虎咽,不由都是笑。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伶俐的内监立即奉上湿帕来给他试手。
见林延潮吃了差不多,王家屏吩咐宫人尽数退下。
林延潮知王家屏有话与自己说,果真王家屏道:“宗海,这一次元辅指定潘,余两位大臣入阁,又向陛下荐举支持新政大臣,充居要位,乃有人走政不息,遥控朝局之意,此实为不智。”
“既是宗海劝元辅退位,何不连此事也一并劝了,如此可得全功?”
林延潮道:“忠伯兄,新政之事,寄托元辅一生心血。在其府上,他曾与我讲过‘为政不难,不罪巨室’,但新政所为就是打击巨室,他这一走,满朝多少权贵必是胁迫皇上,立即罢去新政。
“故而他并非不肯放权,而是想有这些人撑着朝局,如此就可维持新政的局面。我非不愿劝元辅放权,以保全身,但实已是尽力,劝不动元辅。”
王家屏叹着道:“我也明白能劝至这一步,宗海已是尽力,元辅于陛下固然是扶上马再送一程的心思。但说句难听的,死后怎可知身后事?吾以为既是退,就退得干干净净,否则徒惹得人不快。”
“你别看陛下眼下是答允了,那是念在元辅十年辅政之情上,但心底绝有一根刺在,将来恐生祸事。”
林延潮听王家屏分析,不由佩服地道:“论见事之明,真无人可及忠伯兄。”
王家屏笑着道:“哪里,我不如宗海才是,若非你这一次劝得元辅辞相,我可能就要叩阙上书,劝元辅放权,是你救了我一条命啊。”
林延潮忙谦虚道:“忠伯兄哪里话,是元辅自己早有辞相之意,此事我也不过是沾了水到渠成的光而已。”
王家屏见林延潮丝毫不居功,更是欣赏低声道:“元辅辞相后,阁中只有两位阁老了,张蒲州处事圆滑,你恩师为人中庸,都不是弄权,操持朝政之人。到时权柄自是回到圣上手中,无论以后朝局如何变化,但你我身为陛下的帷幄近臣,将来得到大用是少不了的。”
王家屏要力谏张居正,林延潮私谏张居正,二人此举既有公心,也有私心。
王家屏的公心,乃是为了保皇,这与林延潮不同,不过在私心上,二人却是一致。
林延潮亦低声道:“论及资历,忠伯兄远在我之上,此番拥立之功,至少翰苑学士是跑不了的,以后小弟要靠忠伯兄提携了。”
王家屏闻言大笑道:“宗海放心。”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推门之声。
林延潮,王家屏也是挑帘出去。
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老都是向天子告辞,林延潮见小皇帝神色舒展,张四维,申时行在他的面前都是作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的样子。
申时行还好说,待人一贯处下,但张四维如此,令林延潮有些吃不住。
在内阁历事时,张四维为人倨傲,林延潮几时见过他如此,更何况张居正一退位,张四维就已是位极人臣。在明朝七品文官尚敢骂君王的士风下,张四维身为堂堂内阁首辅,如此也实在令人太看不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