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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这番话很客气,言语里也是承认林延潮文坛大家的地位,归中书上前从林延潮手里将文稿取过。
“元辅,下官还有一事。“
“哦,何事?“
“乃黄河变清之事,尔雅有云,河出昆仑虚,本是色白,因所渠并千七百一川,故而色黄。汉书有云,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潘制台也在书里写过,黄流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若至伏秋,则水居其二矣。以二升之水载八斗之沙也。由此可知黄河之所以浊,乃因水中携沙所积,而水中之沙乃上游各川所携。”
张居正道:“此理众所周知。”
林延潮道:“元辅,下官以为今年黄河之所以清澈,乃上游所渠各川水竭,泥沙不至故而清澈,此乃水轻。黄河水轻,因上游各川水竭之故,上游各川水竭,乃雨水不丰之故,故而下官以为今年黄河清澈,沿河必有大旱。下官请元辅,未雨绸缪,为数省千万百姓计,早作打算,以防大旱。”
说完林延潮再向张居正长揖。
张居正已是微微流露出不快的神色。
董中书道:“林中允你多虑了,丹丘千年一烧,黄河千年一清,皆至圣之君以为大瑞,眼下圣主在朝,故而天将此祥瑞,何来大旱之说。”
归中书也在一旁道:“易坤灵图有言,圣人受命,瑞先见于河者。窃以灵贶休祥理,无虚发河清启圣属。黄河清澈,乃是吉兆,怎可言大旱?”
林延潮道:“非也,黄河千年一清不可信,事实上本朝黄河就数度澄清,如成化年间,曾黄河清,但成化二十年时,京畿、山东、湖广、陕西、河南、山西数省俱是大旱,这其中何有祥瑞?”
张居正看向林延潮问道:“林中允看你说得甚有把握,你要朝廷预防大旱,但此事非同小可,需及早知会各省府县,仅预备仓里的备粮就要加二成,这一项就要二十万两银子。你这一句话,朝廷要费多少人力物力,可有十足把握?”
听张居正如此问,林延潮不由语塞,这确实,黄河清时,并非次次有大旱,自己也不敢言十拿九稳。
归中书道:“林中允乃是南人,怎知黄河水情,看来要么是听人道听途说而来,要么不过是纸上谈兵的书生之见罢了。”
听归中书这么说,众人都是点点头,确实林延潮只是一名词臣而已,仅论文章,连出身庶吉士的张居正也要称林延潮一声当今文魁。不过林延潮并没有到地方历事的经验,因此实干派出身的潘季驯是瞧不上的,至于张居正与其他几人当然也是不信的。
确实换林延潮与他们易位相处,也觉得他们因自己一己之言,就更改国家政治上的大方向,那就太可笑了。他们不知道自己是穿越者,他们根本不清楚什么叫水土流失,还是用天人感应这一套,来论定黄河清浊。
林延潮仍是道:“元辅,并非是下官胡言,岂不闻民间有云,水重年景好,雨多粮丰茂。水轻火龙飞,赤地皆焦草。”
赤地皆焦草五字说得就是大旱时赤地千里的景象,为政者难免听喜不听忧,听到这五字时不免心惊肉跳。
见林延潮如此,张居正不由脸色一沉。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那宰相之怒呢?
张居正可是当今政坛执牛耳者,百官见他战战兢兢,不能言数语,但林延潮竟如此执拗,与他意见相左。
申时行斥道:“林中允,你这番无稽之谈是从何而来的,还不向元辅赔罪!”
申时行虽是训斥林延潮,但对林延潮自是一阵好意,让他不可冒犯了张居正。
自己厚颜行贿送礼,不惜折节与申五交好,甚至连申时行的儿子也巴结,就是为了申时行帮自己谋日讲官。
眼下费尽心血,用了那么多心机,这一刻若是得罪了张居正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自己又不是故意顶撞他,来显得自己犯颜不媚上。
能不能成日讲官那是将来的事,张居正生气不生气那是他的事,自己就算因此后悔那也是过去改变不了。
无论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未来如何,自己以诚事之。这叫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
就此时此刻而言,自己既是知道黄河会引起大旱,就诚言告之。若不告之,就违背了自己所求的修齐治平四字,不诚于本心。
林延潮虽是低下头,但背却挺得笔直道:“回次辅,下官只是秉实而言,只求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张居正冷声道:“好一个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若是出事你担当得起吗?”
林延潮二话不说长拜而下,然后将头顶乌纱帽脱下,放在左膝前。
林延潮正色道:“下官愿辞官抵罪!”(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七章 此子莫非奇才()
见林延潮说得斩钉截铁,以及他放在一边的乌纱帽,在场之人都是肃然。
连张居正也没想到林延潮居然如此与他讲话,为了证明黄河大旱之事,他居然以辞官相抵。
张居正露出凝重的神色,他的脸上怒色一抹而过,但他并非全然动怒,若是林延潮说得是真的,朝廷提前防旱,那么可以将损失减少到最小,还能让几十万百姓活命,那林延潮就对社稷立下大功了。
张居正也不由露出几分认真之色来。
张居正对一旁潘季驯问道:“时良,你看林中允所言是否有道理?”
若是平常张居正这么问潘季驯,潘季驯断然是想也不想就否定了。总有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喜欢在老前辈面前卖弄自己的知识,岂不知这就是班门弄斧。大家都是过来人,对方那点小心思自己怎么不知道。
所以林延潮在他面前大发阙词,那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但此刻张居正亲口过问自己,有那么几分郑重的意思,这不仅涉及到黄河沿岸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而且还涉及一名正六品官的乌纱帽。
林延潮敢以自己的官位作保,那么他的信心是从何而来呢?
饶是潘季驯这一刻也必须慎重,向张居正道:“元辅,我不敢轻易下断言,请允我查历年黄河水情,再就此事答复!今年若有旱情也需七八月方能得知”
张居正点点头,扫了林延潮一眼道:“你既是用官位作保,若今年有旱情也就罢了,不仅无过,而且有功,但若是年景风调雨顺,你就回家种田吧!”
说完张居正重重一拂袖,踱步林延潮面前经过。
归中书,董中书二人都是紧随着张居正,皆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摇了摇头离去。
林延潮向潘季驯拜谢道:“下官谢制台!”
潘季驯则是避开不敢受林延潮这一拜,而是道:“我这可不是帮你,只是秉公为之,你好自为之才是。”
说完潘季驯也是走出堂房。
其余人都走了,申时行上前搀林延潮道:“起来吧,别人都走了。”
林延潮起身后,向申时行行礼,一脸惭愧道:“弟子愧对恩师的一番栽培了。”
林延潮对申时行的惭愧才是真的,他为了自己谋日讲官必是费了不少心力,但这一番被自己搞砸了。
申时行笑了笑,拍着林延潮肩膀道:“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事已至此了,多说无益。”
林延潮见申时行没有怪罪他,心底对他更是愧疚当下道:“恩师,弟子惭愧,是一时太冲动了。”
申时行道:“延潮,你若真觉得黄河河清,乃是大旱之预,何不与我说,再让为师与元辅进言,如此比你直言进谏不是好上十倍。”
林延潮道:“恩师,此乃是犯颜直谏,很可能因此得罪元辅,弟子一人为之就好,怎能连累恩师呢?”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既是明白犯颜直谏,但又为何一定要说呢?你难道不知,开罪了元辅,以后官途都没了吗?”
没错,自己的业师林烃就是得罪了张居正被罢的官。
但不止林烃,王锡爵,沈一贯那么多因开罪张居正,而被罢免的官员,后来在张居正倒台后,都以加官进爵,反而是努力巴结他的人,两年后都被皇帝拉了清单,怎么会说官途都没了。
自己的大腿又不是张居正。
不过林延潮心底虽这么想,但面上却道:“弟子的蒙师曾教诲,为官需行谋保善家邦,言事苟利社稷。若是为了做官而做官,那就不是好官。”
申时行点点头道:“延潮,你有一位好先生啊。”
林延潮道:“是,弟子辜负先生,以及恩师你的教诲才是。”
申时行见林延潮脸上有几分失意之情,猜他已有离去之意问道:“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林延潮道:“恩师,既是置事其中,我想向朝廷请冠带闲住。”
所谓冠带闲住,就相当于停职留岗,辞去差遣,但官员的身份,以及品秩还在。
林延潮请冠带闲住,就是免除翰林院的差事,但是翰林官,以及正六品的品秩仍是保留。
此随时可以复职。
眼下林延潮以官位担保,今年黄河必有旱情,若是真有旱情,那么林延潮会官复原职,甚至升官,若是没有旱情,那么林延潮就要真罢官了。
这也是最合乎林延潮现在处境,静待结果。
申时行点点头道:“今年是否有旱情也要七八月才能答复,我看如此与其冠带闲住,倒不如向朝廷请回乡省亲。”
林延潮讶然道:“保留差遣?恐言官不会放过。”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无妨,御史台那我替你安排。”
林延潮知申时行这是在保自己,如此不用冠带闲住,等于朝廷给假让你回家。得罪了张居正,能有这个结果已是非常好了。
在京为官已是一年多了,想起家乡的亲人,也是到了回乡省亲的时候。
乘着自己处于是非争议之际,回家一趟。
申时行道:“你就先安心回家,你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