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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梅就在马车的颠簸中醒转过来。她感到自己靠着车厢壁歪歪斜斜地坐着,便用手一撑,想要坐直。然而手臂虚软,还是没有力气。
马车不大,一梅不用抬头,就瞥见了隔壁郭大叔稳稳地盘膝坐在车尾,正用一双精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他的神情镇定而严肃,仿佛还带了一点居高临下的态度。
一梅刹那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醒了。”郭大叔用低沉的声音缓缓道。
一梅迟疑了片刻,问道:“我们曾经见过?”
郭大叔笑了起来,笑道:“我们当然见过,我们做了好几个月的邻居。”
一梅冷笑不语。
郭大叔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盯着她,片刻,闭上了眼睛,平静地盘膝坐着。一时车中寂静,只听见外面郭大婶赶车的声音。
马车赶得很急,不住颠簸,他却坐的极稳,不论车轮子滚过什么坑坑洼洼,都巍然不动。然而一梅却不行,她被震得到处乱晃,只好用虚软无力的手不停地扒一扒车壁,来维持身体的平衡。
“走的是小路。”一梅心中想道。小路的路人稀少,但是路面却容易留下痕迹。可惜,苏小英的江湖经验少的可怜,不知道他能不能追踪而至?一梅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郭大叔淡淡道:“你不用叹气。你杀过很多人,不应该怕死。”
一梅冷笑道:“不关你事。”
郭大叔淡淡哂道:“你的性命在我手里,怎会不关我事?其实我也不一定会杀你,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会把你放了。”
一梅道:“我是个做生意的杀手,不太喜欢让人威胁。”
郭大叔道:“现在事已至此,你听听我的条件也不妨。”
一梅想了想,道:“好罢。你说说看?”
郭大叔笑了起来,笑道:“杀手一梅,确实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到现在,竟然还能用这种讨价还价的语气跟我说话。其实我想知道的事情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很重大的秘密,我只不过想知道,你身上的错花斑是怎么好起来的?”
一梅的脸色登时微变,过了很久,她忽然冷笑道:“这件事恰好是我最重要的秘密。”
郭大叔微笑道:“你现在不想告诉我,那也没什么。不过杀手一梅,位列江湖四大快剑之一,含光剑名动江湖。你要好好想想,是你的秘密紧要,还是你握剑的手紧要。”
他说完这句话,果然沉默下去,好像留出时间给一梅考虑这个问题。
马车疾驰了一个时辰,拉车的马喘息声开始变得很大,就算用鞭子不断地抽打,速度也慢了起来。赶车的郭大婶将马车拐了个弯,驶上官道,前面官道上的驿站快要到了。
一梅觉得马车的行驶变得平稳,她揣测马车已经上了大道,将要在驿站用钱换马。一梅忽然道:“我觉得还是自己的性命比较要紧。”
郭大叔不禁一怔,随即微笑道:“你说的不错。”
一梅问道:“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你就会放了我?”
郭大叔道:“不错。”
一梅冷笑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好罢,”郭大叔问道:“你怎样才会相信我?”
一梅道:“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吃一点东西。”
郭大叔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道:“你不用拖延时间,苏小英不会这么快赶过来。倘若你不相信我,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削去你的手指,一根一根,直到你答应为止。”
一梅满不在乎地道:“你别吓唬我。假如我决定不说,就一定不会说,就算变成一堆碎肉,我也不会说。”
郭大叔看着她,沉吟起来,然后微笑道:“可以,我答应你的条件。你现在就可以好好休息,到了下面一个驿站,驿站旁边一定有茶摊,你就下车,喝点茶,吃点东西,你看怎么样?”
一梅淡淡道:“很好。”
郭大叔道:“在这段时间,你最好想清楚,到了驿站就把事情告诉我。我虽然想知道这件事,也忌惮苏小英,不过,惹急了我,我照样杀你。”
一梅冷笑不语。
马车只在片刻就停在了驿站的前面。那驿站旁边,搭着三个草棚,一个中年汉子正在招呼路过的旅客吃饭。
郭婶子扶着一梅走下马车,一梅抬头朝前望去,眼睛忽然一亮,她简直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
其中的一间草棚,坐着一个青衣青年,正在自斟自饮。他的神情很淡定,好像周围的事情都跟他没有关系。
郭婶子的神情却倏然变了,她低声道:“爷?”郭大叔在一梅之后跳下了马车,他脸上还带着微笑,不过这种微笑已经很冷。
“傅待月。”郭大叔道。他的声音既像自语,却又像跟傅待月打招呼。
傅待月淡淡道:“你找我有生意么?”
郭大叔道:“不是。”
傅待月又斟起一杯酒,缓缓喝了下去。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看到一梅。更不用说有一点善意的表示。
一梅道:“傅待月,你也太绝情了罢。你好歹要跟我打声招呼。”
傅待月淡淡道:“我为什么要跟你打招呼?”
郭大叔笑了起来,他对郭婶子道:“小郭,你去买些饮食,我们抓紧赶路。”
一梅道:“我要在这里休息一会。”
郭大叔冷冷道:“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僵。郭大叔抓住了一梅的手,把她重新塞进了马车。一梅气得叫起来:“放开你的手!你……”郭大叔并不理会,转身对傅待月道:“傅先生,后会有期。”
傅待月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杀手,你不用叫我先生,我也不想跟你后会。”
郭大叔微笑不语。
郭婶子买了一包干粮,灌好茶水,她揣着那包食品,慢慢走了过来,一边对郭大叔道:“爷,这个驿站的马匹都还不……”那个“错”字已经到了咽喉,却陡然憋在那里,再也说不出来。她的眼珠忽然突出,身躯在空中停顿了一刹那,然后“嘭”的俯面倒下。
她的背心有一道伤口,她倒下的时候,伤口中的血涌了出来。
傅待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手中握着一把剑,那剑上的鲜血顺着剑身,一滴滴掉在地上。傅待月的剑一向也以快著称,茶摊里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剑光蓦然大闪,迅急地刺向郭大叔。
郭大叔一惊,抽出了自己的兵器。
可是他并有接到剑。突然之间,轰然大响,拉车的两匹马摔倒在地,尘土微微飞扬起来。鲜血源源不断地从马头涌出,汇成血流,混合着地上的尘土淌往路边。这时,马头方才顺着剑痕断口,缓缓滑下。在这一瞬,傅待月竟然已经利落地剁下了两匹马的头,双马连嘶叫一声都没来得及!
郭大叔展开了手中的兵器,他道:“你何必与我过不去?”
傅待月道:“不巧,她是我的朋友。”
一梅已经从马车里爬了下来,她的力气还是有点虚弱,扶着马车才摇摇晃晃地站直。然而她盯着郭大叔手中的兵器,蓦地里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脱口叫道:“双扇!”
郭大叔双眼微眯,他的身形一闪,已经掠在傅待月跟前。剑光扇影交混在一起,简直已经辨不出两个人的方向。那守茶摊的中年汉子,先见杀人,正欲呼叫,这时眼睁睁看着他们缠斗,头脑发晕,竟嘭一声晕倒在地。
倏然“当”一记短响,两道人影立时分开,各退五步。
二人站定,一时寂静。
郭大叔蓦地里爆发出一阵狂笑。他的胸口有一道伤痕,那血从里头飞速涌出,染红了一片。然而他好像没有感到有伤一般,眯着眼睛,睨向傅待月,他的目光沉稳,却隐隐约约露出一丝得意。
傅待月举起右手。他的右手背上被割开一道小小的口子,口子颜色浓黑,这种浓浓的黑晕竟在肌肤里面迅速地蔓延开来,不一时便扩散到整个手背。
傅待月盯着自己的手背,他的神情平静得就仿佛这只右手不是自己的。有一瞬间,甚至连郭大叔也不禁怀疑,傅待月是不是只会这一种淡定的表情而已!
郭大叔冷笑道:“此毒无解。”
傅待月陡然也笑了起来!好像在杀人时一般笑了起来!他左手握住长剑,刃口抵住右手的手腕,猛地一削,右手手掌啪一声,掉在了地上。手掌落地以后,微微弹跳了一下,手指竟然还在颤动!
郭大叔勃然变色。
傅待月淡淡地点住了伤口四周的穴道止血。郭大叔盯着他平淡的面容,忽然之间,也有一丝诧异,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可惜么?”傅待月淡淡道:“可惜什么?”
郭大叔看着他,忽然冷冷哼了一声,举起了双扇。
傅待月只是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断腕,竟然并不抬头去看他。他的性命只在须臾之间。
一梅紧紧抓着马车的档子,这时突然插了上来,道:“你不是想知道错花斑的事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了。”
郭大叔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淡淡道:“你早就应该把这件事说出来。”
一梅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在郭家镇,我实在没有想到。我杀人,一贯是非常稳妥的。”
郭大叔微笑道:“我确实已经死了,倘若不死,我跟无忧楼主之间的恩怨,该怎么了结呢?”他说着这话,竟然大有惆怅之意。
一梅叹了口气,道:“柳杏杏这么一个高傲的女人,竟然肯住在你家,我那时就应该怀疑你们,可惜人心总是先入为主。”
郭大叔道:“杏杏并不知道我没有死,她之所以要住在我家,也许是因为她觉得我的身影比较像她的父亲。”他说着,也叹了口气。
可是一梅并没有在他的叹息中听到悲伤、悔恨,至多只有一些遗憾的情绪。一梅的眼前,忽然浮现出柳杏杏断成数块的尸体,还有她一声一声的嚎叫。
一梅陡然间笑了起来,道:“化解丹治标不治本,你心里想着那张药方,想焦心了罢?你不是把那半张药方从无忧楼主那里偷来了么?”
郭大叔眼中精光大闪,沉声道:“你知道这件事?”
一梅道:“我自然知道,无忧楼主已经把这件事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