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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天下人要象我这样喜欢她,我亦没有见过。谁曾与张爱玲晤面说话,我都当他是件大事,想听听他们说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们竟连惯会的评头论足也无。她的文章人人爱,好象看灯市,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能起劲。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惊动,要闻鸡起舞。
七月间日本宇恒君来上海,我说起张爱玲,他想要识面,我即答不可以招致,往见亦还要先问过她;熊剑东几次说宴请张爱玲,要我陪同去见她,我都给她谢绝了。我惟介绍了池田,每次他与爱玲见面,我在一道,都如承大事。池田说,他当炎樱是他的妹妹,当张小姐是他的姊姊,比他更是大人。张爱玲也说池田好但是我看池田并没有从她受到什么影响。
我与爱玲只是这样,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高山大海几乎不可以是儿女思情。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但英娣竟与我离异,我们才亦结婚了。是年我三十八岁,她二十三岁。我为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文曰: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上两句是爱玲撰的,后两句我撰,旁写炎樱为媒证。
我们虽结了婚,亦仍象是没有结过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两人怎样亦做不象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
七
世人多知恶的东西往往有大威力,如云恶煞,会惊得人分开顶门骨,轰去魂魄,不知好的东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见性命,亦有这样的惊。佛经里描写如来现相,世界起六种十八相震动,竟象是热核炸弹投下的震动。但恶煞的威是威吓、惊是惊怖,使人渺小,好的东西则威如祥麟威凤的威,惊是惊喜,使人飞扬。惟有好的东西亦发挥了大威力,才能使恶煞的大威力亦化凶为吉。但西洋人惟发现了神,他们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牺牲,不及中国人的可以直见性命,谁挡在面前,虽释迦亦可以一棒打杀,如汉高祖的斩蛇开径。
我小时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见了檐头的月亮有思无念,人与物皆清洁到情义亦是理性。大起来受西洋精神对中国文明的冲击,因我坚起心思,想要学好向上,听信理论,且造作感情以求与之相合,反为弄得一身玻红楼梦里贾宝玉病重,和尚来说会医,袭人等把他身上带的通灵宝石解下来递出去,那和尚接在手里只见玉色暗漠昏浊,不觉长叹一声道,青梗峰下,别来十五年矣,竟如此为贪嗔爱痴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读到这一节,回味过来,真要掩泣。
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宴河清。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时稍公把他一推,险些人掉下水去,定性看时,上游头淌下一个尸身来,他吃惊道,如何佛地也有死人,行者答师父,那是你的业身,恭喜解脱了。我在爱玲这里亦有看见自己的尸身的惊。我若没有她,后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
我们两人在房里,好象“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惊绝四海,便象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象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
前时我在香港,买了贝多芬的唱片段一听不喜,但贝多芬称为乐圣,必是我不行,我就天天刻苦开来听,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为止。及知爱玲是九岁起学钢琴学到十五岁,我正待得意,不料她却说不喜钢琴,这一言就使我爽然若失。又我自中学读书以来,即不屑京戏绍兴戏流行歌等,亦是经爱玲指点,我才晓得它的好,而且我原来是喜欢它的。《大学》里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我是现在才有了自己。
爱玲把现代西洋文学读得最多,两人在房里,她每每讲给我听,好象“十八只抽屉”,志贞尼姑搬出吃食请情郎。她讲给我听萧伯纳、赫克斯莱、桑茂忒芒,及劳伦斯的作品。她每讲完之后,总说“可是他们的好处到底有限制,”好象尘渎了我倾听似的。她一点也不觉得我的英文不好有何不足,反而是她多对我小心抱歉。可是对西洋的古典作品她没有兴致,莎士比亚、歌德、嚣俄(或为苏俄?——桑妮注)她亦不爱。西洋凡隆重的东西,象他们的壁画、交响曲、革命或世界大战,都使人觉得吃力,其实并不好。爱玲宁是只喜现代平民精神的一点。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读了感动的地方她全不感动,她反是在没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几节描写得好。她不会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连英娣与我离异的那天,我到爱玲处有泪,爱玲亦不同情。
我从来不见爱玲买书,她房里亦不堆书。我拿了诗经、乐府诗、李义山诗来,她看过即刻归还。我从池田处借来日本的板画、浮世绘,及赛尚的画册,她看了喜欢,池田说那么给她吧,她却不要。她在文章里描写的几块衣料,我问她,她只在店里看了没有买得,我觉可惜,她却一点亦不觉得有遗憾。爱玲是象陌上桑里的秦罗敷,羽林郎里的胡姬,不论对方怎样的动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
她对我这样百依百顺,亦不因我的缘故改变她的主意。我时常发过一阵议论,随又想想不对,与她说:“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听。”她这个人人呀,真真的象天道无亲。
一个人诚了意未必即能聪明,却是“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要聪明了然后能意诚,知尚在意之先。且不能以致知去格物,而是格物尚在致知之先。格物完全是一种天机。爱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终难及。爱玲的聪明真象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以为中国古书上头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强。两人并坐同看一本书,那书里的句子便象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但我真高兴我是与她在一起。读诗经,我当她未必喜欢大雅,不想诗经亦是服她的,有一篇只念了开头两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爱玲一惊,说:“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又古诗十九首念到:“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她诧异道:“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她叹息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我才知我平常看东西以为懂了,其实竟未懂得。
爱玲不看理论的书,连不喜历史。但我还是看了她的一篇写衣裳的散文,才与民国初年以来的许多大事觑面相见相知,而她这篇文章亦写衣裳只是写衣裳,全不用环境时代来说明。爱玲是凡她的知识即是与世人万物的照胆照心。
八
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好象“花来衫里,影落池中”。一日清晨,我与她步行同去美丽园,大西路上树影车声,商店行人,爱玲心里喜悦,与我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与我们亲。”
爱玲的母亲还在南洋,姑姑已先从欧州回来,在怡和洋行做事,一日她说起柏林战时不知破坏得如何了,因就讲论柏林的街道,我问爱玲,爱玲答:“我不想出洋留学,住处我是喜欢上海。”所以我政治上诸般作为,亦终不想要移动她。
我与爱玲同看日本的板画、浮世绘、朝鲜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画集,我都伺候看她的脸色,听她说那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只语的指点,我才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还有爱玲文章里描写民间小调里的鼓楼打更,都有一统江山的安定,我才亦对这些东西另眼相看。可是随即我跟爱玲去静安寺街上买小菜,到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里看看牛肉鸡蛋之类,只觉与我刚才所懂得的中国文明全不调和,而在她则只觉非常亲切,她的新就是新得这样刺激的。
我与她同看西洋画册子,拉斐尔与达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页一页的翻翻过,翻到米开朗基罗雕刻的人象“黎明”,她停了细看一回,她道:“这很大气,是未完工的。”塞尚的画却有好几幅她给我讲说,画里人物的那种小奸小坏使她笑起来。爱玲自己便是爱描写民国世界小奸小坏的市民,她的《倾城之恋》里的男女,漂亮机警,惯会风里言、风里语,做张做致,再带几分玩世不恭,益发幻美轻巧了,背后可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也竟如火如荼,惟象白日里的火山,不见焰,只见是灰白的烟雾。他们想要奇特,结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着对于人生的真实的如泣如诉。
现代大都市里的小市民不知如何总是委屈的,他们的小奸小坏,小小的得意,何时都会遇着大的悲惨决裂。现代的东西何时都会使人忽然觉得它不对,不对到可怕的程度,连眼前那样分明的一切,都成了不可干涉。爱玲与我说:“西洋人有一种阻隔,象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带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又一次她告诉我:“午后公寓里有两个外国男孩搭电梯,到得那一层楼上,楼上惟见太阳荒荒,只听得一个说再会。真是可怕!”
扫帚星的尾巴有毒,扫着地球,地球上就要动刀兵或是发生大瘟疫,但不致因此毁灭,如今民国世界便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