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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8)
上官嫃双手捧住,鸽子身上暖烘烘的,她笑答:“当然认得。”
査元赫忽然有些忸怩,装模作样地在车上翻找东西,一面轻声问:“我托它给你送的礼物,你可喜欢?”
上官嫃光顾着低头看鸽子,似乎并未听见,却忽然开口问:“你知不知道下毒的事查得怎样了?”
査元赫心里转了好几个弯,怕说错话惹她不快,又怕她胡思乱想,于是含糊道:“查不查都一样,这样弑君的重罪,摄政王怎么会留蛛丝马迹让人抓住把柄。”
上官嫃却不罢休,接着说:“我和皇上去泛舟,酒水茶点都是戴公公试过的,为何戴公公未有中毒的症状?我想了许久,皇上的近身内侍只有那几个,都是由李尚宫和林总管严密挑选的,服侍皇上多年,其中不可能有司马琛的人。”
“难道谋害皇上的不是摄政王?可他如今的确凌驾于皇权之上,将当今皇上控制在股掌之中!”査元赫浓眉紧蹙,语气不由重了几分,“你在道观好好修养,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上官嫃垂眸不说话了,捧着鸽子回到桂树下静静坐着。査元赫望着桂树下那一剪落寞的背影,心口似乎微微发疼,扛起一筐工具转身朝山里去了。
日渐西斜,香炉余烟袅袅,庭院里时不时传来咕咕的叫声和翅膀扑棱声。上官嫃呆坐在书案前许久,砚中的墨都干涸了。她忽然听见车轮滚滚,悄悄走至窗边朝外看去,见一身戎装的査元赫将推车安置在偏僻的角落,与元珊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上官嫃从窗内探出头,望着院落一角那座小小的木房子,几只鸽子悠闲自在地落在房顶,偶尔飞到树上,有些则展翅高飞,绕着浮椿观一圈圈巡逻一般。
元珊看见窗边被夕阳映照成金色的身影,挥手大喊:“娘娘,我们有泉水喝了!”
上官嫃微微诧异,朝北面看去,石砌的水池方方正正,清泉从泛黄的竹竿里依稀流出来,放眼望去,竹竿那头延伸进了山林,也不知尽头在何处。査元赫接连几日在院子里敲敲打打,似乎把一切都打点妥当了。上官嫃快步下了楼,朝水池跑去,黑猫也从房顶上一跃而下,紧随上官嫃溜到水池边喵喵地叫唤。
元珊伸手试了试泉水,欢快道:“以后我不用出去挑水了!”
上官嫃努努嘴道:“我原本就没叫你去挑水。”然后俯身掬了捧清泉尝尝味道,清冽的水中有竹子的香气,还带着微微的甜。黑猫还在她脚边叫唤,上官嫃便抱起它来,放在水池边上,唤道:“小环,你也尝尝。”
元珊凑下去摸摸黑猫的脑袋,“你跟了我们娘娘可真好命,好吃好喝也不用干活。”
“难怪,你们就欺负干活的人。”査元赫声如钟磬,由远及近。池边的二人都吓了一跳,诧异地回头看着他。
“虽然我是给我的鸽子干活,但你们好歹也沾了鸽子的光,竟然吝啬得只给我口茶喝……”査元赫黑着脸,浓眉紧蹙,就像受了极大的怠慢一样。
元珊忙哄着他,“査大人息怒,我这就去弄几个好菜,替我们娘娘犒劳你!”
査元赫点点头,一本正经道:“这还差不多。”
元珊掩口笑着进屋拿了些食具往道观的厨房去了。
査元赫收回视线,紧紧盯着倚在池边的上官嫃。她将猫搂在怀里,头低垂着,只能隐约看见眉眼。査元赫走近两步,低语道:“你还在气我,觉得我不把皇帝舅舅的事放在心上么?我同你一样难过,可是,这件事连我母亲都毫无办法,我又能做什么?”
夜未央(9)
上官嫃微微撇开头,似是不想理他。一阵秋风从山林中刮过来,吹起她的头纱,素白的纱绢飘飘扬扬拂在了査元赫脸上。査元赫微微眯眼,下意识伸手去抓,丝滑的触感令他恍惚了一下。恰逢上官嫃缓缓抬头看着他,轻声说:“我气你那么大声冲我说话。我左耳失聪,但不是聋子,你大可不必吼的。”
査元赫心中莫名欢喜,手一松,头纱又飘飞起来,“我没有吼你!”他低声辩解道,“只是语气重了些,今后不会了,我保证!”
上官嫃莞尔一笑,眨眨眼问:“你怎么回来了?”
见她笑了,査元赫这几日积攒的郁结一扫而光,顿觉神清气爽,笑道:“我想起来鸽子还没喂,要交代元珊。”
“又顺便蹭一顿饭。”上官嫃侧头望着鸽舍上互啄嬉戏的鸽子,觉得这院子里少了些孤独,多了些惬意。她松手让猫下了地,一面挽起袍袖舀水洗手,一面说:“那便委屈你在这吃顿斋饭。”
査元赫望着她纤细的手指在清泉中曲展揉搓,好似挠在他心上引起一阵瘙痒,傻傻笑了。
此后,庭院里多了一群鸽子,白的、黑的混在一起,发出一阵阵咕咕的叫声。但上官嫃并不觉得吵,每日除了抄书,便是下楼去喂鸽子。她挽着篮子缓步走近,八卦仙衣披在道袍之外,随着步子翩跹起舞。鸽子并不惧怕,反而静静地看着她,等待那素手撒下来的谷粒。
元珊从河边浣衣回来,远远便看见那一袭洁白的身影伫立在桂树下,她不由加快了步子。走近院门,忽然发现一名年轻男子在附近徘徊。元珊好奇地问:“此处是道观禁地,外人不得入内,你是何人?”
男子转身,眉目平和,五官轮廓尚有几分稚气未脱,开口道:“你就是元珊?”
元珊狐疑地盯着他,觉得有几分眼熟,这般衣着高贵的官家子弟,似乎她并不认识。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名布衣男子,箭步上前护在少年面前,“元珊姑娘!”
元珊定睛一看,竟是从前德阳宫的内侍李武宁。元珊细细一回想,大惊,赶紧放下手里的木盆,下跪道:“皇上恕罪!”
司马轶颔首道:“不知者无罪,平身吧。”
元珊忐忑不安,迟迟未敢站起。她只在观星台上见过一次皇帝,还是在夜里,连面目都没看清楚。可是,他来此处做什么?李武宁提醒道:“元珊姑娘,皇上许你平身。”
元珊这才爬起来,垂着头徐徐问道:“皇上是否有要事拜会太后?”
司马轶语速不急不缓道:“是,劳烦你去通传一声。”
元珊应了,端着装满衣物的木盆引司马轶进去。庭院里阵阵凉风刮起,细碎的金桂纷纷扬扬飘落,鸽子悠闲地落在池边、树干、屋檐,与桂树下伫立的幽雅身影动静相宜。司马轶出神地望着这出尘脱俗的景致,不禁收住了步子。
元珊对上官嫃附耳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进屋了,上官嫃转身,遥遥望着司马轶,衣袂头纱都在风中翩飞。上官嫃脸上挂着拒之千里的淡漠神情,毫不客气地问:“你来做什么?”
司马轶不敢朝前走近,温和道:“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上官嫃冷冷地睨着他,“反正你们都赢了,误会与否有何分别?”
“我们?”司马轶淡淡蹙眉,反问道,“这场争斗,无非是长公主与我父王之争,与我何干?”
上官嫃淡淡嘲笑,“与你何干?除去了皇上,你才可以顺理成章登基。”
司马轶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认为宪帝之死与我有关?所以你才说我是乱臣贼子。我何德何能,要知道皇上几时游湖、如何安排酒水,这些岂是我可以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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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10)
“就算不是你指使人投毒,也是你父亲所为。而你早已摸清了宫里的水路,绘制地图,伺机而动。”
司马轶又急又气,重重叹了口气,“我要如何解释你才会相信。水路图的确是我亲手绘制,秘密送给父王的,他只是怕皇上迟早有一日要对付我,便先为我安排后路。至于宪帝中毒一事,我的确不清楚。”
上官嫃突然扔下装着谷粒的篮子,身手迅捷地抽出搁置在水池上的剑,箭步如飞逼近司马轶,剑尖直刺向他的眉心,却在相距一寸的地方及时收住了,“如今你已经是皇上了,我不过是被迫出家的皇太后,何必装出一副弱者的模样来示好?!”
因方才那一道剑气,风疾叶落。司马轶坦然凝视着她,并无半分心虚。他随手接了片树叶,卷了卷,便含在唇间吹了起来。曲调高扬,带着一股莫名的气势从他唇边涌出,好似天地间万物喧嚣,却抵不过一只沙鸥的孤寂。
他吹的是《浪淘沙》。上官嫃持剑的手渐渐松懈,险些垮下来,又忽而旋身挺立剑舞狂花,银剑寒锐,仙衣飘飘,刚柔并济。动作随乐律连绵典雅,如长虹游龙,步法精妙,变化万千。
曲调缓缓终了,几乎咬碎的树叶从他指间滑落。剑也敛去锋芒,隐于她的袍袖之后。
司马轶回过神来,赞道:“很精妙的剑舞。”
上官嫃颔首而立,侧目睨着他,“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不是你该听的曲。”
司马轶含笑答:“喜欢听便好了,有何该不该的?或许我与李后主有些相似的心境。”
上官嫃若有所思道:“他是亡国之君,你不一样。”
忽然从桂树上传来两声猫叫,司马轶仰头张望,见黑黝黝的猫儿正坐在枝丫上舔着爪子。“小环也在这?”司马轶轻轻笑了,似是很开心地对上官嫃说,“我该回宫了,不然宫里有人要遭罪。你不恼我便好,改日再来拜会。”
上官嫃望着他远走的背影发怔,她明明是恼他的,却为何对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