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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中美仍不言语,从公文包中取出一纸密密麻麻的电文交给了他。
他接过电文,起初还轻念出声,渐渐地浓眉拧成了结,咬肌也拧得紧紧的,最后一拳砸在茶几上,震得骷髅呲牙裂嘴般一跳:“无聊!无聊!小题大作。”
“我看嘛,是借题发挥。”黄中美严肃又平静地说道。
小题大作?借题发挥?
题目是南康籍军官温忠韶做的。其时粮食征购征实,各乡都抓得很紧。南康石塘乡的乡长更蛮横,欠了公粮的就被捆绑被禁闭,温忠韶正出差路过老家探看,家里也欠了公粮,温忠韶哪看得这帮乡丁的气焰?一怒之下拔出手枪,不料石塘乡乡长也是个软硬不吃的犟牯,仗着人多势众,就把温军官五花大绑关进了土牢。温军官倒也不怕,冷笑着说:“嘿嘿,关我容易,放我怕就难罗。”果然,温家急电泰和吉安等地的同乡亲友求援,于是一纸电文便飞到赣州。
电文要挟并傲慢。解决方法不是将石塘乡乡长交给他们严惩,就是蒋经国亲自去南康呜爆竹赔礼道歉。除此别无选择。否则,你蒋经国不要爸爸,我们也不要校长,把前方的部队拉回来干一场!
咄咄逼人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看那发电人名单:邓礼伯赖伟英等等一大串。
事情就很棘手。这串人名可不能小觑,都在军中居要职,都有盘根错节的势力,如若与地方宗派纠结到一处,刘已达的受辱他是亲眼所见!况且,石塘乡的做法也确有偏颇,小题能大作,借题也能发挥。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黄中美不阴不阳又说了一句。
血涌上了蒋经国的饱满的脸颊:“我知道无非是抓了赖伟英的太太跪公园吧。可她敢赌我就敢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决不能让三禁半途而废。一是一,二是二。葫芦是葫芦,瓢是飘。如果害怕牵一发动全身,我们便什么事也不用干了!”
“丁是丁,卯是卯,说得简单,可世上事哪样不盘根错节?不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且他们师出有名,国难当头,军队与地方搅起轩然大波,岂不担动摇军心之恶名?你可别掉以轻心,小不忍则乱大谋呵。”黄中美这才以老大哥的口吻诚恳劝说。
蒋经国就颓然坐下,手支了额头,万般无奈叹了口气!这“盘根错节”会缠死大活人哩。
“专员,赖伟英的恩恩怨怨暂放一边。”黄中美敲敲茶几上的电报,“你看看领头的吧,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呵。”
蒋经国心中一惊,抬眼黄中美:“我与此人素昧平生,点头之交都没有。”
“黄埔一期的老牌子,复兴社江西头子,第五预备师师长,军管区司令部国民军事教育处处长,你可不要小觑此人啊。”黄中美又换了不阴不阳的腔调,“嘿嘿,中国有句老古话,杀父夺妻之仇,是最伤心的,不可不报。”
蒋经国恼了:“你——胡说些什么呀?”
“好,我不说。请你仔细看看这份调查材料。”
蒋经国疑惑地接过一叠装订好的材料纸,翻开“封面”,第一页却没有被调查者的姓名。
“1913年春南昌佑营街一书香之家生下了第三个女儿。……此女求学于美国教会创办的宝苓女中,生性活泼,天资聪慧,尤以国文、音乐独领风骚,善唱京剧,爱打篮球,有‘布谷鸟’之称。但思想激进,北伐期间,上街宣传慰劳荣军很是活跃。毕业后仍与激进分子有过交往,曾往狱中探望过……”
他捏着材料纸的手颤抖了。他愤怒他恐惧,他当然知道被调查者是谁!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面,这个克格勃竟瞒着他对他衷情的女人作秘密调查!他两眼射出寒光,材料纸往茶几上一撂:“谁叫你这么干的?!”
“为了你。”黄中美迎着他的寒光,毫不恐慌,坦然答道。
“胡扯!”他气恼,奇怪的是愤怒竟消退下来。平心而论,黄中美是赤诚忠于他的,而且这位训练有素的克格勃高手,对“她”的调查会是客观的翔实的细致入微的,唉,将“她”的过去“抖出”这使他太难堪!无论如何他得护卫她:“她不是日伪间谍,不是共产党,不是走私犯,你对她刨根究底,就是侵犯人权,就是,哼,卑鄙。”
语言硬语气却不硬。
“卑鄙?”黄中美淡淡一笑:“对你隐瞒了一切的女人怕称不上高洁吧?蒙在鼓中者被人欺骗被人利用,不知人权受到侵犯否?”
“你说谁?!”他勃然大怒,脸色憋涨成紫酱色。这个克各勃在嘲笑他是个被人愚弄的大傻瓜!
黄中美故意装傻:“说谁?或许你确实不知被查者是谁,或许你已猜测到是谁,这并不重要。第一页材料无损她的‘高洁’形象,重要的是你必须了解她的全部过去,请你把材料看完,那时你自有定夺,什么话也是多余的了。当然,你不用紧张,与政治没啥大关系,是……名声。可这对女人来说至关重要(口伐)。”
蒋经国不由得腾升起反感,他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喋喋不休指手划脚!他得给予反击:“你太自信太武断了。我告诉你——她早告诉了我她的一切、点点滴滴。”
黄中美笑了:“这不可能。她没有这个勇气,更没有这个胆量。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她将自己包裹,不,包装得很好,美丽的凌霄花攀缠上大树,也可凌霄嘛。”
蒋经国直视着他:“她结过婚,上有婆母,下有一双儿子,可丈夫死了,对吗?”
黄中美的喉节上下骨碌,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可你……你知道她丈夫怎么死的吗?”
“是自杀。因为不能容忍却又无奈妻子的自立。”
“你错了!是因为郭礼伯的插足!她是郭礼伯的小妾!郭礼伯这回领头发难,就是为了报私仇(口伐)。”
“纸怎能包得住火呢?如果她真是大师长的小妾,大师长又何苦转弯抹角、羞羞答答找借口发难呢?”
黄中美一时语塞。
“你这位一向严谨缜密的特工,为什么要模糊实质刻意制造时间差呢?不错,她还是位天真的女学生时,在慰劳军人的活动中认识了比她大十几岁的军官郭礼伯,北伐战争的巨大影响,哪个女孩子不崇敬仰视黄埔军校生呢?以后的寥寥交往亦不过如此,平心而论,郭礼伯也是要面子的人,不至于下作到急不可待地插足。她新寡后,郭礼伯起了心,要强纳她为小妾,她不甘沉沦,抗争不过,只有逃避。她是个自立自强的女子,可终究是弱女子。一个女子为了逃避强权的纠缠也成了罪过?强权者泼在弱女子身上的脏水在你眼中也成了女子本身无法洗刷的污点?这太不公平了!”
原作好了充分准备的黄中美反倒猝不及防!始料未及!他原以为苦心搜集的材料能在这个切口上震惊专员迷途知返,现在倒好,他成了专员情理交融滔滔恢宏演说的听者!看来坠入情河的男女硬是执迷不悟呵。好一会他才嗫嚅着:“这种男女间的事体总是理不清坏名声……”
“请你不要再往她身上泼脏水了,老大哥,泼脏了她,也就是泼脏了我。”
黄中美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失败了,垂头丧气立起,却终是忠诚:“这电文,你如何处理呢?”
“容我仔细考虑再定。”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二二 “你也想对她雪上加霜?!”
二二 “你也想对她雪上加霜?!”
“你还没睡?”蒋经国蹑手蹑脚进到卧室,却见黑暗中一对猫眼绿绿蓝蓝的幽光直盯着他,他吓了一跳,哦,是芬娜。于是不无歉意地问了一句。
他行踪不定。桂林重庆、县城山乡辗转不息,即便在赣州城,他也习惯白天察访,晚上在专署办公室处理机要批阅文件,妻子已习惯夜间的等待。太晚了,她会打个电话去公署催问,怕他熬坏了身体;她这里做好了从婆母那学来的宁波汤圆或煨好土芋艿,边编织毛衣边等着经国回来吃夜宵。有时等着等着太乏了,她和衣歪在沙发上,经国回来会悄悄地将她抱上床,她醒了却仍假装睡着,让经国轻轻地给她脱鞋盖被,让幸福的温情荡漾心头。可今夜,没有了温馨。
蒋经揿亮台灯——芬娜哭过!眼圈红红鼻头红红,往常梳理得极有条理的发髻散了,乱蓬蓬搭拉肩头胸前,一件宽大的白色俄罗斯睡袍套着她,她像装在面粉袋中。
“怎么啦?”他吃惊了。打来到中国后,芬娜想念过她的祖国她的家乡,也曾从梦中哭醒,喊着她的乌拉山,可眼光从来不曾这样——忧怨中夹杂着几分凶狠!他这才想起:有些日子了,她似乎神不守舍,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今夜也未给他挂电话,难道……
如果是往常,他一定会说上一、两个笑话,惹得她忍俊不禁,然后一起品尝土芋艿,回顾当年的主菜洋芋艿,满天的乌云也就散了。
可此刻,他不能也不愿。与黄中美的一席谈,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另一个女子身上:他懒懒地脱去外衣、鞋子一踢,往床上倒下,双手枕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漠然视之,委屈得又啜泣起来。
他烦恼极了,一跃而起:“什么事?你直说得了。”
他竟然不同青红皂白,反倒叱责她,她只是抽抽答答地哭得更响。
躺下、跃起、跃起、躺下……他重复着同一句话,硬梆梆的,没有一丝温情。最后他颓然躺下,拉过枕头压住了额头眼睛。
她于是忍住了哭泣,她得问个明白:“你……你那块苏联表呢?”
他不吭声,也不动弹。
“哦,你和她……她……究竟怎么回事?你把表……给了她?哦。”
他无动于衷。
“你……爱她?哦,你爱她!”
她摇撼他,他岿然不动。
她无法忍受!她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