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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元符元年(1098)间的苏轼,日子过得并不开心。一辈子犯小人的他,又遭贬谪,渡琼州海峡,到海南的儋州安置。好在那时没有对知识分子实施劳动改造政策,先生还有可能写字读书。可是,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背井离乡,回朝无望,那坐以待毙的苦闷,那枵肠辘辘的煎熬,是他一生中最没着落,最艰难的阶段。也许,回味往事,举笔落墨,大师给朋友开了这份菜单,作一次精神会餐,不无可能。
我们遂可揣度唐、宋饮食之一斑。
北宋都城汴京,与唐东都洛阳、西京长安同属中原,饮食习惯应该是基本相似。由于从秦陇,到关中,再到河洛地区的黄河流域,粮食作物以小麦种植为主,略可推断唐人的饮食是以面食为主。“槐叶温淘”,我想可能是捞面或者酿皮一类的面制品。我曾在豫西北怀庆府的博爱、沁阳等地劳动改造过,修过从河南焦作到山西晋城的铁路。1958年正是三面红旗招展之际,河南也是招展得特别强烈的省份,那人民公社的大食堂,那屋子大的笼屉,那脑袋大的馒头,真有共产主义已经来临的感觉。
同时,我也领教了老祖宗神农氏尝百草实际是给中国人带了一个坏头,老乡除了大口大口啃白面馍之外,不进其他油盐。结果,馍啃光以后,就三年灾荒了。数千年来,中国人局限于从植物中吸取营养,这对于改善人口素质,提高健康水平,决不是件好事情。
唐朝的胃口(2)
因为,一个面有菜色的民族,想不当“东亚病夫”也难。
所以,我很看重苏轼文字中那盆蒸得烂熟、令人食欲大开的同州羊羔,这实在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至少表明在大唐盛世,一直延至五代、北宋,生活在黄河流域的汉民族,受到西域文明的薰染,饮食习惯上的逐步胡化,是不争的事实。国人的消化系统里,肉食渐渐成为很主要的成分,这是中华民族的一大幸事,也是中国历史上得以辉煌的物质基础。
一个人,活得好不好,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活得好不好,胃口,是很关键的问题。
同州,即今之陕西大荔,由于南濒洛水,西临黄河,是个粮谷丰饶、水肥草美的农业县份。那里出产的胡羊,肉质细嫩,味美可口,乃泡馍的首选羊肉,至今有名。但在东坡文中,最应该引起我们关注的,不是羊肉的质地问题,而是他所说的做法和吃法,虽只不过是一道菜,但却有改变中国的重要意义。
在地球上,凡食肉类动物,都凶猛,凡食草类动物,都温驯。唐代同胞可能从不断侵扰中原的胡人身上得到教训,人强欺侮人,人弱受欺侮。因此,神农氏的草食主义,在唐代,逐渐失去市场。同州,距离西域甚远,吃羊羔,绝对皈依西域正宗。
这盆蒸得烂熟的羊羔,更接近美国人的感恩节或圣诞节的火鸡,而与祭孔时全猪、全羊、全牛毫无共同之处。第一,在做法上“灌以杏酪”,绝非中国人的传统;第二,在吃法上“食之以匕不以箸”,也是对尝百草的神农精神,予以革命和否定。
“食之以匕不以箸”,看似小事一桩,但对唐人来讲,这个突破,意义重大。
世界上从来没有恒定不变的东西,民族特性也非铁板一块,饮食习惯并不是永远不可改变的,所以,对付这只羊羔,除了一把锋利的刀,一副坚固的牙,一个强壮的胃,还需要那种绝非汉人所有,而是胡人天生的饮食心理,方能左手割肉,右手持杯,享咀嚼之趣;方能食膻啖臊,大快朵颐,得饕餮之乐。酒足饭饱之后,再加之一壶浓酽滚烫的好茶,沁入心田,那就齐了。
放下筷子,拿起刀子,在唐代,便是不以为奇的事情了。
肃宗为太子,尝侍膳。尚食置熟俎,有羊臂臑。上顾太子,使太子割。肃宗既割,余污漫刃,以饼洁之,上熟视,不怿;肃宗徐举饼啖之,上大悦,谓太子曰:“福当如此爱惜。”(王谠《唐语林》卷一)
因为不同饮食文明表现着不同民族特性,这种食用工具的区区变动,也会起到不可小视的微调作用。一般来说,动筷,礼让谦恭;持刀,很难斯文。汉人用筷挟菜,温文尔雅,殷勤周到,多繁文缛礼之士;胡人持刀食肉,血气方刚,多剽悍强横、骑劫掳掠之徒。所以,大唐盛世,与其说唐人胃口朝胡人饮食靠拢,还不如说西域文明也在影响着中原文化,交流通常是相互的,开放从来是彼此受益的。
作为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的交汇点,唐代的长安,便是当时整个社会开放政策的实施中心,也是从广义上来理解大唐盛世有一副极其良好胃口的集中体现。
如果,我们从诗人李白笔下的“胡姬”, 在其诗篇中的出现频率,也可估计,或者想象,这座都城,是以怎么样的姿态,向全世界敞开怀抱了。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李白《前有一樽酒行二首》之二)
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且就胡姬饮。(李白《白鼻》)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行》之二)
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之一)
从这些诗句所提供的意境,若能在冥思暇想中,神游一千多年前的古长安,那将是怎样一种体验啊!不过,我还是郑重劝一句,若是你读过白行简的《李娃传》,建议你先不要到唐代的红灯区平康里去,那儿是李娃和她的姐妹们活动的领地,你的荷包里若没有足够的银两,那将是你无法承担的高消费。而是要到西市、金街一带,那里的食肆,酒店,歌楼,舞榭,倡馆,茶寮,戏场,杂市,才是更红火、更热闹的去处,才绝对是一个值得你逗留的风流所在,否则,李白跑那里去做什么?
唐朝的胃口(3)
你会发现那些打扮得粉妆玉琢、花枝招展的胡姬,玉脸生春,眉目传情,向你灿然一笑,令你心旌荡漾,向你挥摆纤手,令你举步踟蹰。那摆动的绦带,曳地的长裙,袒露的襟领,洁白的肌肤,在扑面而来的香风里,弥漫着这些异域女子的香艳气息,该是怎样引发这个城市的勃然生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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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唐朝的胃口,这就是长安的浪漫。
那时候,政治上不分畛域,张开怀抱;经济上不分族别,竞争谋生;宗教上不分信仰,相互包容;族别上不分胡汉,悉为臣民。胡人几乎融进了城市生活的各个方面,“汉着胡帽,胡着汉冠”,甚至在服饰上,也在模糊着中外文化疏隔的界限。
我很钦佩唐朝的这种广义上的好胃口,它意味着一份自信,一份豪壮,一份担承,一份敢把天下纳入我胸怀的大气。那些精神萎琐者,你就是打死他,他连这样想一想的勇气,也不会有的。自南宋至清末,中国之一蹶不振,吃亏就在胃口,都像林黛玉那样,只能挟一筷子螃蟹肉吃,小命都难保,焉谈爱?焉谈情?焉谈雄心壮志?焉谈民族复兴?也许积弱的中国,尤其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实在压抑得太久太狠,大唐盛世,遂成这个民族永远被憧憬的梦。
盛唐统治的大版图,大气魄,大形势,大开放,其实是一个漫长的民族融合过程的结果。经过公元420年至589年南北朝的拉锯战,到公元618年唐朝实现统一。既是人之所为,也是势之所趋。唐代的统治者,敢作敢为,大气豁达,可能与血液中的胡人基因有关,正如国学大师钱穆所考证的:
近人有主李唐为蕃姓者,其事信否无确据。然唐高祖李渊母独孤氏,太宗母窦氏,外祖母宇文氏,高宗母长孙氏,玄宗母窦氏,皆胡族也。则李唐世系之深染胡化,不容争论。唐人对种族观念,亦颇不重视。即据《宰相世系表》九十八族三百六十九人中,其为异族者有十一姓二十三人,时人遂有“华戎阀阅”之语。崔慎猷至谓:“近日中书,尽是蕃人。”又唐初已多用蕃将,甚至禁军亦杂用蕃卒。(《国史大纲》)
正是这种混杂的人种优势,正是这种胃口的胡化倾向,唐代的文治武功达到中国历史上的高峰。这加速了边外属国的归附,推动了胡人内迁的涌入,也造就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的黄金时代。随着民风民俗的广泛传播,衣食住行的深入渗透,以麦面为主的中原人,在择食主张上多近胡人。
毕罗者,番中毕氏、罗氏好食此味。(李济翁《资暇集》)
今衣冠家名食,有萧家馄饨,漉去汤肥,可以瀹茶;庚家粽子,白莹如玉;韩钧能作樱桃毕罗,其色不变;有能造冷胡突鲙,鲤鱼臆,连蒸诈草,草皮索饼;将军曲良翰,能为驼峰炙。(段成式《酉阳杂俎》)
中土人本来擅长于制作面食,曾几何时,也时兴胡风起来。贺知章初到长安,投师访友,出明珠为贽见之礼,主人了不在意,嘱童持去鬻胡饼数十枚,众人共食之。可见这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岂能低估。由此可以看到长安城里的原住民,不得不按照地道的西域风习,来调整自己的胃口。
因为着眼于摄取更多的动物蛋白,膳食结构发生变化,使得国人的体质、气质、精神、心态,也在嬗变之中。肉食增多,势必带来某些人种学上的演化。唐朝男人的豪放自信,唐朝女人的妩媚可爱,也有这种食物结构成分发生了变化的结果。
这个结论,很可能使有识者嗤之以鼻,但一杯牛奶,改变一个民族,却是发生在20世纪日本的事情,那是有目共睹的。
在《资暇集》中,有一则《熊白啖》的故事,你便懂得唐人的好胃口了:
贞元初,穆宁为和州刺史,其子故宛陵尚书,及给事已下尚未分官,列侍宁前。时穆氏家法切峻。宁命诸子直馔,稍不如意则杖之。诸子将至直日,必探求珍异,罗于鼎俎之前,竞新其味,计无不为。然而未尝免笞叱之过者。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