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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誉再次落下,双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树枝,登时挂在半空,不住摇幌。
向下望去,只见深谷中云雾弥漫,兀自不见尽头。便在此时,身子一幌,已靠到了崖壁,忙
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处,这才惊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
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树老爷子,亏得你今日大显神通,救了我段誉一命。当年你的祖先
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风雨之可比?我要封你为
‘六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
细看山崖中裂开了一条大缝,勉强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阵,心想:“干光豪和他那
个葛师妹,定然以为我已摔成了肉浆,万万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们必定逃下山去,
卿卿我我,东宗西宗合而为一去了。这谷底只怕凶险甚多,我这条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在
那里都是一样。不过观音菩萨保佑,最好还是别死。”
于是沿着崖缝,慢慢爬落。崖缝中尽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只是山崖似乎无
穷无尽,爬到后来,衣衫早给荆刺扯得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手脚上更是到处破损,也不知
爬了多少时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倾斜,不再是危崖笔立,到得后来
他伏在坡上,半滚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耳中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禁又吃惊起来:“这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那
可糟糕之极了。”只觉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采,只见左
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断注
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馀丈,湖水便
一平如镜。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个皎洁的圆月。
面对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一斜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
在月色下摇曳生姿。云南茶花甲于天下,段誉素所喜爱,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走过去细
细品赏起来,喃喃的道:“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只有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
我家的长得好。这几本‘步步生莲’,品种就不纯了。”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异常,一条冰凉的水
线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约有
三里之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下来的山坡比较最斜,其馀各处决
计无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这般艰难,再想上去,那是绝无这等能耐,心
道:“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未必能够上去,可见有没有武功,倒也无甚分别。”
这时天将黎明,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说人迹,连兽踪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
和呼。他见了这等情景,又发起愁来,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累了钟姑娘的性命,那可
太也对不起人家,我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变作一条游鱼,
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
壁光润如玉,料想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
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这片琉璃、如明镜的石壁出来。
突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说话在心头涌起,寻思:“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
‘无量玉壁’了。他们说,当年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
剑的仙人影子。这玉壁贴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可。要是
在我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也能照映过去,可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没有月光,便
无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
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是仙人舞剑,朦朦胧胧的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终于入了魔道。”
想明此节,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个时辰,早饿得
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
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少抑,只觉浑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
上便即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条长虹,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
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还得目观美景,福缘大是不小,而葬身于
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明湖绝丽,就可惜茶花并非佳种,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这觉之后,精神大振,心想:“说不定山谷有个出口,隐在花木山石之后。昨晚黑
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发见。”当即口中唱着曲子,兴高采烈的沿湖寻去。一路上
在所有隐蔽之处都细细探寻了。但花树草丛之后尽是坚岩巨石,每一块坚岩巨石都连在高插
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出路,连蛇穴兽窟也无一个。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头也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觉之处,脚也软了,颓然坐倒,
心想:“钟姑娘为了救我,却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钟灵,伸手入怀,摸出她那对花鞋来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纤细,面容娇美,不
自禁将鞋子拿到口边亲了几下,又揣入怀中,心想:“我这番一定是没命的了。钟姑娘也没
命了。要是她也在这里,咱二人死在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着那山羊
胡子司空玄,实在无味得紧。这当儿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无聊赖之中,又去摘酸果来吃,忽想:“什么地方都找过了,反是这里没找过。别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拨开酸果树丛,登时便摇了摇头。树丛后光秃秃地一大片石壁,爬
满了藤蔓,那里又有什么出路。但见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
山壁却小得多了,心中一动:“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无量玉壁’?”当即拉去石壁上的藤
蔓。但见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别无他异。
忽然动念:“我死在这深谷之中,永远无人得知,不妨在这石壁上刻下几个字,嗯,就
刻‘大理段誉毕命于斯’八字,倒也好玩。”
于是将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干干净净,除下长袍,到湖中浸湿了,把湖水绞在石壁上,再
拔些青草来洗刷一番,那石壁更显得莹白如玉。
在地下拣了一块尖石,便在石壁上划字,可是石壁坚硬异常,累了半天,一个“段”字
刻得既浅且斜,殊无半点间架笔意,心想:“后人若是见到,还道我段誉连字也不会写,这
八个字刻下来,委实遗臭万年。”又觉手腕酸痛,便抛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梦中只见一对花鞋在眼前飞来飞去,绿鞋黄花,
正是钟灵那对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对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飞舞,始终捉不到。过
了一会,花鞋越飞越高,段誉大叫:“鞋儿别飞走了!”一惊而醒,才知是做了个梦,揉了
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对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怀中,站起身来,抬头只见月亮正圆,清光在湖
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眼光顺着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之间全身一震,只见对面玉
壁上赫然有个人影。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
影微微幌动,却不答话。段誉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长袍儒
巾,显是个男子。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仙人,救我!”只见玉壁上的人
影幌动几下,却大了一些。段誉立定脚步,那人影也即不动。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幌,壁上人影跟着左幌,身子向
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时已无怀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
的影子映到对面石壁上?”
回过身来,只见日间刻过一个“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个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
也浓得多,登即恍然:“原来月亮先将我的影子映在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
上。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觉这迷惑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谜,更无丝毫神奇之处:
“当年确有人站在这里使剑,人影映上玉壁。本来有一男一女,后来那男的不知是走了还是
死了,只剩下一个女的,她在这幽谷中寂寞孤单,过不了两年也就死了。”一想像佳人失
侣,独处幽谷,终于郁郁而死,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