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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县城,迳向天台山而来。
天台山风景清幽,但山径颇为险峻,崎岖难行。相传汉时刘晨、阮肇误入天台山遇到仙
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道却盘旋曲折,甚难辨认。乔峰跟在朴者各尚身後,见他脚力甚
健,可是显然不会武功,但他并不因此而放松了戒备之意,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
严加防范之理?智光禅师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岂知一路平安,太平无事的便来到了止观寺外。天台山诸寺院中,国清寺名闻天下,隋
时高僧智者大师曾驻锡於此,大兴『天台宗』,数百年来为佛门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却以
止观禅寺的名头响得多。乔峰一见之下,原来只是十分寻常的一座小庙,庙外灰泥油漆已大
半剥落,若不是朴者和尚且引来,如由乔峰和阿朱自行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
观禅寺了。
朴者和尚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
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贵客远来,老失迎。」说着走到门囗,合什为礼。
乔峰有见到智光之前,一直担心莫要给大恶人又赶在头里,将他杀了,直到亲见他面,
这才放心,当下和阿朱都抹去了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乔峰深深一揖,说道:「打扰
大师清修,深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麽?」
乔峰身子一颤,他虽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麽却一直未知,这时才听智光说
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显露,当即躬身道:
「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
智光点了点头,说道:「两位请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朴者送上茶来,见两人相貌改变,阿朱更变作了女人,大是惊诧,只
是师父在座,不敢多问。
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
称你为『峰儿』。我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三槐养育,须得跟他之姓。」
乔峰泪如雨下,丫起身来,说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亲姓名,尽出大师恩德,受
在下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阿朱也离座站起。
智光合什还礼,道:「恩舆二字,如何克当?」
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後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後族,将相满朝,在辽国极有权势。
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後执政,萧家威势更重。乔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
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转头对阿朱喟然道:「从今而後,我是萧峰,不是乔峰了。」阿朱
道:「是,萧大爷。」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足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
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字足迹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麽痕迹也没留下。」
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够
救活?」从袖中取出一块极大的旧布,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
萧峰心中一凛,接过旧布,展了开来,只见那块大布是许多衣袍碎布缝缀在一起的,布
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白字,笔划奇物,模样与汉字也甚相似,却一字不识,知是契丹文字,但
见字足迹笔划雄健,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
得眼前模糊,泪水潸潸而下,一点点都滴在布上,说道:「还求大师译解。」
智光大师道:「当年我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说,连问数人,意
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错的了。萧施主,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
途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继续说道:「『事出仓
促,妻儿为盗所害,作亦不欲再活人世。作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
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後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
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大布拓片收起,说道:「这是萧条某先人遗泽,求大师
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
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於心伤
妻儿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
智光缓缓叹了囗气,说道:「我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夺经书,待
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道事出误会,大大的错了。令尊既已决意自尽,决无於临死之前再
写假话来骗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夺经,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怀抱一
个甫满周岁的婴儿?事後我们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原来是出於一个妄人之品,此人
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
萧峰道:「嗯,原来是想开玩笑,这个妄人怎样了?」
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恼怒之极,那妄人却逃了个不知去向,从此无影无
踪。如今事隔三十年,想来也必不在人世了。」
萧峰道:「多谢大师千知这件事的前因後果,使萧峰得能重新为人。萧某只想再问一件
事。」智光道:「萧施主要问何事?」萧峰道:「那位带头大哥,究是何人?」
智光道:「老听说萧施主为了查究此事,已将丐帮徐长老、谭公、谭婆、赵钱孙四位打
死,又杀了铁面判官单正满门,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施主请稍候
片刻,老请施主看一样物事。」说着站起身来。
萧条峰待要辩明徐长老等人非自己所杀,智光已头也不回的走入了後堂。
过了一会,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着他
空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开板门,道:「请!」萧峰和阿
朱走了进去。
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小屋地下
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
「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
灰尘。」
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
萧峰瞧着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
畜生饿鬼,和帝皇将相亦无差别,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中道。但我不是佛门
子弟,怎能如他这般脱?」说道:「大师,到底那个带头大哥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
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萧峰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是僵硬不动。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原来呼吸早停,
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跪下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说道:「走吧!」
两人悄悄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
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全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
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红坐,大彻大司,原已无生死之别。」萧峰道:「你猜他怎
能料到咱们要到止观寺来?」阿朱道:「我想……我想,还是那个大恶人所干的好事。」萧
峰道:「我也是这麽推测,这大恶人先去千知智光大师,说我要找他寻仇。智光大师自忖难
逃我的毒手,跟我说了那番话後,便即服毒自尽。」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语。
阿朱忽道:「萧大爷,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说了你可别见怪。」萧峰道:「怎地这
等客气起来?我当然不会见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师写在地下的那几句话,倒也很有
道理。什麽『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化灰尘』。其实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
也好,又有什麽分别?江湖上刀头上的生涯,想来你也过得厌了,不如便到雁门关外去打猎
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荣辱,从此再也别理会了。」
萧峰叹了囗气,说道:「这些刀头上酚命的勾当,我的确过得厌了。在塞外草原中驰马
放鹰,纵犬逐兔,从此无牵挂,当真开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
阿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牧』麽?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说到
这里,将头低了下去。
萧峰虽是个粗豪汉子,但她这几句话中的含意,却也听得明明白白,她是说要和自己终
身在塞外厮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萧峰初时救她,只不过一时意气,待得她追到雁门关外,
偕赴卫辉、泰安、天台,千里奔波,日夕相亲,才处处感到了她的温柔亲切,此刻更听到她
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荡,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说道:「阿朱,你对我
这麽好,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厌弃我麽?」
阿朱道:「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麽贵贱之分?我……我喜欢做契丹人,这
是真心诚意,半点也不勉强。」说到後来,声音有如蚊呜,细不可闻。
萧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