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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你希望争取完整的人权,这点我十分同情。历史上有不少为争取完整人权而战的例子。可是我不明白,现在还有哪些权利是你没有的呢?”
“比方说,像我的生存权那么简单的东西。一个机器人随时可能被人类解体。”
“一个人类也随时可能遭到处决。”
“处决必须经过适当的法律程序。而要将我解体,却不需要任何审判。只需要当权的人类说一句话,就能结束我的生命。此外……此外……”安德鲁想尽量避免用恳求的姿态动之以情,但逼真的表情与语气却不由自主。“其实,我一直想要做个人,如果以人生来比喻,我已经想了整整六个世代了。”
齐理馨抬起头,一双黑眼睛同情地望着他。“要宣称你是人类不难,只要世界议院通过一条法律即可。他们甚至可以将一尊石像界定成一个人,只要法律通过。然而,实际上,要他们承认你是人类,就好像承认石头是人一样不可能。世议员和其他人一样平凡,大家对机器人的疑虑始终都没有消失。”
“即使到现在?”
“对,到现在。我们都会承认你已经争取到做人的资格,但还是会害怕开一个不良的先例。”
“什么先例?我是全世界唯一自由的机器人,像我这样的机器人绝无仅有,也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了。你可以向美国机器人公司查询。”
“嗯,永远是个很长的时间,安德鲁——或者,如果你喜欢,我就叫你马丁先生——我个人实在很乐意推崇你是人类。总而言之,到头来你将发现,大多数的世议员都不会愿意开这个先例,姑且不论这种先例或许多么没有意义。马丁先生,我很同情你,但我不能叫你抱什么希望。事实上……”
她靠向椅背,额头现出皱纹。“事实上,如果这个议题炒得太热,那么世界议院里里外外,都很可能出现一种情绪,也就是像你刚才说的,会有人想将你解体。最后大家将会想,不如把你除掉,这是解决难题最简单的办法了。所以我建议你,在决定采取行动之前,先考虑一下这个后果。”
“难道没有任何人记得人造器官科技吗?那几乎全是我一个人的贡献。”
“听来或许残酷,但他们的确不会。就算他们记得,对你也是有害无益。他们会说,你那样做只是为了你自己;会说那是一种阴谋,企图将人类机器人化,或是将机器人转化为人类,而这两者同样罪大恶极。你从未卷入政治争斗中,马丁先生,你可能不明白,但我可以告诉你,到时候你一定会遭到诽谤,虽然你、我可能一笑置之,但却有人会照单全收。马丁先生,顺其自然吧。”她站了起来,与坐着的安德鲁相比,她仍显得相当娇小,几乎就像个小孩。
“假如我还是决定为争取人籍而战,你会站在我这边吗?”安德鲁问。
她想了想“我会的——在我做得到的程度上。不过,万一这样的立场威胁到我的政治前途,我或许就不得不放弃你,因为这毕竟不是我关切的焦点。马丁先生,我是在尽量对你说实话。”
“谢谢你,打扰你了。将来无论后果如何,我都会奋战到底。今后只有在不为难你的时候,我才会要求你的帮助。”
〔十九〕
这并不是一场直接的战争。范—洽律师事务所提醒安德鲁一定要有耐心,安德鲁则没好气地说,他的耐心怎么也用不完。于是,事务所展开第一波行动,缩小与界定这场战争的范围。
首先,他们提出一项诉讼,反对某个使用人造心脏的人欠债要还,理由是,拥有人造器官便等于失去人籍,而宪法所赋予的人权也随之消失。
他们巧妙地、顽强地一再缠斗,虽然节节败退,但总是迫使法院做出尽可能广义的判决。最后,案子上诉到世界法院。
耗费了好几年的时间,数百万的金钱。
世界法院做出最终的判决之后,德隆为这场打输的官司举行了一场庆功宴。当然,安德鲁也出席了。
“我们做到两件事,安德鲁,”德隆说,“两者都对我们有利。第一,我们确立了一项事实,不论人体内有多少人造器物,都不会使它不再是人体。第二,针对这个问题,我们将舆论导向了强烈支持广义解释人籍的这一边,因为当人造器官能延长人类寿命时,没有任何人会拒绝的。”
“你认为世界议院现在会授与我人籍了吗?”安德鲁问。
德隆显得有点不自在。“至于这一点,目前我还不乐观。有个棘手问题,就是世界法院当作人籍判据的那个器官。那是人造心脏,不是脑。人类的大脑是细胞构成的有机体,就算机器人拥有大脑,也只是铂铱合金的正电子脑——而你拥有的当然是正电子脑……不,安德鲁,别露出那种眼神……如果照这个判例的标准来看,你的脑子必须足够接近有机体,可是我们不知道如何仿造细胞大脑的结构。甚至你自己也做不到。”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要试试看。齐理馨世议员会站在我们这边,而且会有越来越多的世议员跟进。只要掌握议院多数,世界主席不接受也不行。”
“我们掌握多数了吗?”
“没有,还差得远。但舆论如果肯将人籍的广义解释套用到你身上,我们就有希望。我承认机会不大,但如果你不想放弃,我们就赌一赌。”
“我不想放弃。”
〔二十〕
齐理馨世议员比起安德鲁初见她时老了许多。她早就不再穿那种透明衣裳了。现在,她头发剪得很短,穿着直筒状服装。至于安德鲁,在符合品味的前提下,他仍尽可能坚持一个多世纪前,刚开始穿衣服那时所流行的款式。
“我们尽了最大的力量了,安德鲁。”她说,“休会之后我们还会再试一次,可是,老实说,失败已成定局,迫不得已还是得放弃。唉,我下届选举注定落败了。”
“我知道,”安德鲁说,“这让我很难过。以前你不是说,万一威胁到你的政治前途,你就会放弃我。为什么你没有?”
“你知道,人有时会改变心意。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如果为了连任必须放弃你,那代价太高了。我在世界议院已经待了超过四分之一世纪,够了。”
“我们没法改变他们的心意吗?”
“通情达理的那些人,都已经被我们说服了。其余的那些多数——他们的反感很情绪化,根本说不动。”
“情绪化反感不能当作支持或反对一个提案的理由。”
“你说得对,安德鲁,但他们不会把情绪化反感说成是他们的理由。”
安德鲁仔细思考,字斟句酌:“那么,追根究底,一切都归结到大脑结构上。我们一定得停留在细胞对正电子的层次来讨论吗?没法强烈提出一个功能性定义?我们一定要说大脑是这个、那个做的吗?我们不能说,大脑是能够进行某种思考的什么东西——任何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做的?”
“没有用的。”齐理馨说,“你的脑子是人工的,人脑不是。你的脑子是制造出来的,他们的则是发育而成的。对于一心想把自己和机器人隔开的人来说,那些差别是万丈高、千尺厚的铜墙铁壁。”
“如果我们能找出那些反感的根源——真正的根源……”
“都这么多年了,”齐理馨语气悲伤,“你依然想要以理性分析人类。可怜的安德鲁,别生气,但驱使你那样做的,正是你体内机器人的那部分呀。”
“我不知道。”安德鲁说“假如我能够……”
假如他能够……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最后他果然找上了外科医生。他就近找了一位足以担此重任的,这代表那是一位机器人医生。动这种手术,无论在能力上或心态上,任何人类医生都不值得信赖。
那位外科医生不能对人类进行这项手术,因此安德鲁先借着一连串反映自己心绪纷乱的晦涩问题,坚定了自己的心意,再以一句:“我也是个机器人。”将对方的第一法则推到一边。
然后,他尽可能用过去数十年来学到的坚定语气说:“我命令你对我进行这个手术。”
解除第一法则之后,一个这么像人的对象下达的一道这么坚定的命令,立刻启动了医生体内的第二法则电路。
〔二十一〕
安德鲁可以确定,他感到的虚弱只是一种幻想,他已经从那个手术恢复过来。他尽可能自然地靠着墙壁。倘若坐在那里,看起来就太明显了。
“本周就要进行最后表决了,安德鲁。我已经无法再拖延,总之我们一定会输……结果已可预料。”齐理馨告诉他。
安德鲁说:“我很感谢你的拖延战术。这段时间对我很重要,我已经下了一个非赌不可的赌注。”
“什么赌注?”齐理馨非常关切。
“我当初不能告诉你或范-洽律师事务所的任何人,否则,你们一定会阻止我。如果说,脑子是争论的焦点,最大的差别不就是寿命有无尽期吗?谁真正在乎脑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或者材料为何,或如何形成的?重要的是脑细胞会死,一定会死。即使体内其他器官个个保持健康,或是换成人造的,脑细胞最后一定会死——它们不能更换,否则便会改变原有的人格,也就是杀死原来那个人。
“我的正电子径路已经维持了将近两个世纪,至今没有太大的变化,今后也还能维持许多世纪。这不就是那道铜墙铁壁吗?人类能容忍一个不朽的机器人,因为一架机器持续多久都不算什么。但他们不能容忍一个不朽的人类,因为唯有在放诸宇宙皆准的前提下,他们才能勉强接受自己生命的有限的事实。基于这个原因,他们不会让我成为人类。”
“你到底打算讲什么,安德鲁?”
“我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