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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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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唐瑶把饭热了又热,灯开了又关。她听到了一楼宿舍的铁门拉上的刺啦声,铁链把门拴住了。过了许久,唐瑶听到钥匙插进宿舍门的声音,她躺着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直。
    不知道叶莺是怎么翻过宿舍大门的。唐瑶听到叶莺的红色高跟鞋落在地上,拉开裙子拉链。叶莺在唐瑶的床边站了一会儿,呼吸中有着一股沉静的微醺,叶莺轻声说:“我要拍广告啦。”唐瑶翻了个身,侧身朝墙壁,用枕头盖上耳朵。
    唐瑶一直躲着叶莺,直到盛大演出前一天的带妆彩排。化妆间里,叶莺怎么也梳不好头,气得把牛角梳摔在地上。唐瑶走到她背后,将她的长发中分盘起,露出颈项和光洁的肩头,连鼻头都泛着光,像森林中的女神,像天上的人。
    排练到最后一幕,被软禁起来的丽莎哀求王子让她回国。叶莺被绳索捆绑,却迸发出强烈的生命活力,婀娜而坚强,她眼里晶莹的泪光让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战栗。王子终于解开了绳索,丽莎逃走,裙角下的雪白裸足消失在了幕布后面。
    最后,王子和唐瑶扮演的王子妹妹站在空旷的舞台上,场灯暗了下来,只有一束惨白的聚光打在林康生身上,他面对着唐瑶的脸半明半昧,唱着最后的歌词:“我们住在微笑的国家,不论心里多么悲伤,也一定要面带微笑。妹妹呀,你看我在微笑,你看我在微笑。”
    他恍惚而忧伤的目光,是在对唐瑶说:他知道,他们爱的是同一个人。
    下了台,叶莺卸妆,胭脂晕成一片,如同红霞。角色的余晖仍充斥在她的身体里,她还是十八世纪的欧洲千金,被定格在绚丽的油画布景前,出奇地天真,并且幻灭之后依然被允许天真。
    唐瑶从门后探出半个脸偷偷地看着她,眼圈发热。怎么会有叶莺这样的人?她是革命者,是印度公主,是女佣,是夏娃。她生活在烽火中,在宫殿里,在丛林里。她属于任何时代,她不属于日常生活。她像黑洞一样吸收寻常人难以负荷的悲剧命运,并且只属于那些伟大的情感:战争的悲怆、跨越岁月和大陆的生离死别、血流成河的爱情。
    叶莺把脸擦干净,皱着眉凑近镜子,去看右边额头上一颗几乎看不见的雀斑,那属于角色的转瞬即逝的余晖在她身上消失了。
    “你说邓丽君以后会找个什么样的人?”在黑暗中,林康生问。
    “那个明星?”
    “不。”
    “哦。你是说叶莺。”唐瑶平躺着,感到乳房像流水一样流淌下来。林康生的手是截断流水的大坝。
    “我以后肯定会过得比她好。我已经打算走了,回东北。我有个兄弟在俄罗斯做生意,让我一起去。你说叶莺她有什么资本……”唐瑶不知道哪种情况让她更难过,是林康生幼稚的报复和怨气,还是此时此刻他们的身体靠得如此近,却在谈论另外一个女人。
    “你喜欢皮草吗?等我从俄罗斯回来,我送你一件最漂亮的大衣。”林康生的指头触摸到她凉软的小腹。他的手指如此冰冷,唐瑶打了个冷战。她透过紧闭的双眼,看见了一块荒凉的俄罗斯大陆,林康生行走在寒风吹拂的冰雪上,越走越远。他的未来没有她。
    她抱着林康生,感到他在她身上一阵突发性的战栗。事实已经发生,她失去了最后一个纠正的机会,不再有假如。
    林康生溜回了男生宿舍。房间里却好像还有他的呼吸,很多浑浊的呼吸,却不再有抚摩。
    唐瑶睁着眼睛看着墙壁上贴着的美女明星的画报,依稀觉得那很像是成熟了的叶莺,在华服拥簇中露出裸露的背和半个侧脸,眼角的胭脂因为将要上台的兴奋而显得格外鲜红。
    在衣柜一样的化妆间门口偷窥,唐瑶却只在雕花柚木的穿衣镜里看到叶莺的样子,她看不到自己。
    她想,自己会在另一个维度里活着。孤独,但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
    轻井泽 温泉
    我想跟你走,哪怕只是为了一时的感情。
    
    第一章
    
    餐盘被无声无息地放在了桌子上,红鲤鱼图案的长条瓷器里是新鲜鱼腩,竹篾食器中放着日本豆腐、秋葵、鹿角菜、鹅肝冻和鳗鱼。
    女侍应素白的手倏忽一现,就缩回了袖筒。她从脖子到脚踝全部包裹在和服里,像是插在花瓶中的一朵粉白牡丹。她弯腰的线条非常柔美,随即以同样流畅的动作起身,如同一根被压折的柳条弹起,恢复坚韧的线条。
    夕阳如同被打散的蛋黄,流淌在擦得铮亮的餐桌和地板上。乔意扭头往窗外看,简直是宋朝,蔓延的竹林和水梯田起伏如呼吸的频率,若隐若现地露出远处木质建筑的屋顶。
    酒店在轻井泽的山麓谷底。从东京坐新干线到轻井泽,在车站搭乘免费巴士,驶过一片阴沉的杉树林,车停在一条蜿蜒曲折的青石板小路前。在密林中沿着低矮的橘色的灯光走了近百米,才看到两个穿着制服的女服务员远远地鞠躬,她们带领乔意走向连排的低矮建筑。
    像古代书生做的一个梦,误入一处介于人间和仙界的海市蜃楼,在这空间里热烈而饱满地生活数日、数月、数年。忽然梦醒,发现自己失去了整个人生。
    造梦是最昂贵的。这间酒店不仅贵,而且需要提前预订。乔意环顾四周,大多数顾客都是成双结对,在甜蜜而肃穆的氛围中谈论着无关痛痒的事,例如两天前的一场雪。他的目光落到窗边的一桌,除了他以外唯一独自一人的食客——一个年轻女人,认真地低头吃着一碗面,她捕捉到他的目光,报以回视。
    乔意匆忙收回自己的目光,来不及了,那女人竟然走到他的桌前。
    “您是乔意先生吗?”
    那只是个女孩儿,说着不熟练的中文,二十岁上下,身量非常娇小,就像一个孩童的骨架拉伸到成年人的高度,穿着白色的及膝连衣裙和米白色风衣,黑色中筒袜,露出一截白腻的膝盖。
    乔意思索良久,衡量各种答案的后果,最终点点头。
    “我读过您的书!”女孩儿的栗色瞳孔中散发出神秘而不安定的光,睫毛如飞蛾一样上下扑闪。
    乔意一向反感和读者接触,尤其是那些狂热的崇拜者。疯狂而执着的读者是作家不小心许错的愿望。他写的是那些不安的灵魂,于是不安的灵魂就找上了他。他们说自己如何在他的故事中找到共鸣,滔滔不绝,如泣如诉,像拽住一个愿意听自己哭诉的人。
    乔意回避着她的目光,希望她赶紧离开。她却不知道是过于天真还是过于精明,竟然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她开始大声复述小说的情节,一个过时的师生恋的故事,他的处女作、成名作和代表作,残酷的文学史只愿意截取他生命中这一截。一个清纯可笑的故事,把他的其他都扔进了垃圾堆。
    乔意觉得非常尴尬,烦躁地在凳子上扭动着,想岔开话题,他问她的名字。
    “井上忍。”女孩儿说。她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细白柔嫩的手指像日本的陶瓷刀,像剖开鱼肚一样剖开他苍老纵横的手心。
    乔意发觉自己老了,这样的行为甚至没有挑起他的欲念。他问她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女孩儿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向前倾着身子热切地表白,说她曾经如何迷恋他那部小说中的男主角。
    乔意知道,她像所有读者一样,认为作者就是小说中的男主角。他又大声问了一遍。女孩儿局促地解释自己小时候经历过一次事故,右耳的听力严重受损,她说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国人。她说自己从未去过中国,对中国的想象全部来自他那部小说。
    她等待着乔意继续发问。可他不愿意,不愿问她险些失聪的事故,不愿对她如何失去母亲表示遗憾。每个人自以为独特的生活体验其实都何等乏味和普通。
    他夹起一块鱼腩慢慢咀嚼,悄然下逐客令。
    “您最近在写新的作品吗?”井上忍问。
    “在写一部新的小说,大部头,没人见过的写法……已经写了十年,慢工细活儿。”乔意说,他也用这个理由搪塞自己。他知道自己已多年写不出任何东西,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提前到来的死亡。
    “您是来寻找灵感吗?”
    “不,度假。”
    “一个人?”
    乔意沉默半晌,决定坦然相告:他原本和未婚妻,不,前未婚妻来此处度蜜月。她却离开了他。
    他的前未婚妻叫作姜夕,他们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第二次见面就确定了关系。两人从一开始就像搭档多年的网球对手一样默契。他青年就养成了熬夜的习惯,即使没有工作也要熬到凌晨。姜夕则保持着清晨起床的习惯,如同上班一样去工作室,画到傍晚回家,路上买做晚饭的食材。
    两个人都无声无息,无欲无求,如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区的分身。这种日子过得太舒服,以至于当乔意向她提出了结婚的请求时,她愉快地答应了。原本的计划是在她完成台湾的画展后去领证,可她去台湾之后,就不再回复他的短信和电话。乔意展示了一个中年男友所能拥有的最大限度的包容与体谅,发邮件让她准备好了再联系他。一个月后,他收到了她寄回的订婚戒指,一枚贵重的水滴形钻戒。
    曾经的同侪开始接二连三地经历慢性病的折磨、丧偶、抱孙,他耻于和他们分享“失恋”这种奇遇,只好自己独自一人承受这小型的死亡——什么是死亡?就是世界加上你,再减去你。
    这时,已经被他遗忘的酒店打来电话,确认他是否要入住。他想起高昂的预约金,说自己会如期到来。
    “或许她离开您是好事,这样的结局比无爱的婚姻直到死亡要好。”井上忍听完他的讲述,轻声说。
    乔意被她的话刺痛了,或许是因为她暗示姜夕并不爱他,或许是因为死对她来说并没有那么久远。他不需要一个来自半大孩子的安慰,几乎要大声地斥责她:你是谁?你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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