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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文章前不久,他还在火车上和梁思成相遇长谈过一次。所谓假托的话不会是虚言,也正是创作的一种方法。一厢情愿索引本事的研究者,忽略了此诗写作时间是在徐志摩飞去的第二年夏天。斯人已逝,诗里如何能一再说“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你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有种说法,认为“述事”是林徽因诗歌的一大特征,是它高出那些只是抒情写景的作品的原因所在,“将林诗里所述之事分析出来,理解因此而深下去并且清晰了”。(兰棣之:《林徽因的文学成就与文学史地位》)假如作索引派读林徽因诗歌,恐怕会越读越糊涂的。即使索引得好像是一清二楚,那蕴涵普遍意义的情愫受了局限,降为个别经历的感受,势必影响品位林诗的想象空间。
退而言之,即使有所指的爱情诗篇,并非均为徐志摩而写。某些篇什,硬要索引也当索引给其他男性,如写于一九三三年岁末的《忆》,倒像写给金岳霖,去年他俩刚刚确凿无疑地相爱过一回;《城楼上》像是给梁思成。凭什么说“没有任何一首是写她与丈夫梁思成之间的爱情故事的”?其费解的理由是“丈夫又不大有时间读诗”。(见兰棣之文)
持偏见的这位研究者把林徽因诗作内容简单地归纳为一个“核”,这“核”便是写她“在爱情中的体验和成长,从而探索爱情在生命中的意义,诗在人生中的地位。”研究者的本意在充分评价林徽因诗歌的成就,结果却将枝叶扶疏的林诗曲解为一株独苗,与他初衷适得其反。如果统计,爱情题材的诗篇占林诗比重其实有限,她吟咏最多的还是直接抒发人生感受的作品。她常常会记录一个细小的生活画面,如《静坐》、《风筝》、《藤花前》和《山中一个夏夜》,自然它们不是生活琐屑的简单描摹,必能给读者咀嚼出人生的诸多况味。她有时会记录一缕难以言说的思绪,如《昼梦》、《题剔空菩提叶》和《八月的忧愁》,而诗人看似抽象的思绪又总附着在形象的画面上,因此,有时叫你作难,将其归类为生活的记录,还是思绪的表达,都不容易。最典型莫如一首《中夜钟声》:
钟声
敛住又敲散
一街的荒凉
听——
那圆的一颗颗声响,
直沉下时间
静寂的
咽喉。
像哭泣,
像哀恸,
将这僵黑的
中夜
葬入
那永不见曙星的
空洞——
轻——重,……
——重——轻……
这摇曳的一声声,
又凭谁的主意
把那剩余的忧惶
随着风冷——
纷纷
掷给还不成梦的人。
本来无非常见的人生一瞬,到了林徽因笔下,便营造出浓浓的伤怀氛围,感人至深。忧煌人所见的夜自然荒凉,荒凉的夜引得人愈加忧煌。诗情景交融,很有意境,近乎王国维所述的“不隔”的标准。中国新诗出现“阶梯式”,常人多以为起始于共和国初期的郭小川,他学习玛雅科夫斯基,由前苏联帕来。读罢林徽因这一首,大概可以说中国此种诗体“古”已有之了吧。沈从文写于一九三八年的《谈朗诵诗》说到诗歌形式问题,已经提到三十年代诗坛,“或摹仿马雅可夫斯基的体裁的诗歌,两字组成梯级形的新体裁,盛行一时。”这篇文章批评“革命诗”的同时赞赏了林徽因,可想林徽因可能读过马雅科夫斯基的。
林徽因有句诗“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十一月的小村》),她的诗基本上全是独语,自我对话。她原不是为发表而写,发表只是应付编辑朋友的索讨。难道她是曲高和寡,常感到孤独?莫非是孤独,于是才那么健谈?独处时她异常寂寞,也就异常善感,同时也异常多愁。她说,“没有情感的生活简直是死”!她追求完美的生活质量,而现实总是到布满缺陷。诗人的情绪难免沮丧,寂寞这个词反复出现在她诗里。尽可说它是个弱点,但不难得到读者的谅解,况且它的呈现显得那么凄美动人。秋天来了,她有许多心里的话要说,标明感秋题目的诗有《秋天,这秋天》和《给秋天》,题中含有秋意的有《红叶里的信念》和《十月独行》,她还有不少诗篇虽没有将秋怀明白反映在题目上,说的还都是秋天的话。林徽因的诗歌大都短小,写给秋天的诗却相对较长。《秋天,这秋天》七十余行,《红叶里的信念》整一百行,算是她现存最长的两首作品。(梁从诫先生说,林有一首遗佚的长诗《刺耳的歌声》,不详其篇幅。)诗人所患的肺结核在当时是不治之症,或许她觉得自己提前进入了人生的秋天,已经来日无多。但林徽因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到了人生的冬季,她坚信自己的才华,亟待有一次秋的丰收。那信念正像诗里写的:“但(我)心不信!空虚的骄傲/秋风中旋转,心仍叫喊/理想的爱和美,同白云/角逐;同斜阳笑吻;同树,/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虫/石隙中悲鸣,要携手去;/同奔跃嬉游水面的青蛙,/盲目的再去寻盲目的日子,——/要现实的热情再另涂图画,/要把满山红叶采作花!”这才是林徽因诗作中最为令人感佩的思绪。她珍爱生命,但决不苟且。她写道:“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正中擎出一枝点亮的蜡,/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美丽岂止是诗人的梦,同样美丽的是耽于这梦的心灵。
不要误会林徽因只会专注个人情感的低吟浅唱,她的野外考察经历,她素来具有的人文精神,使她的笔墨可以投向“太太客厅”的窗外。诗人现存的诗篇仅六十余首(林徽因生前没有出版过诗集,直到一九八五年由陈钟英、陈宇两位先生搜集成册,初次出版了《林徽因诗集》,收入作品五十五首。二零零五年陈学勇编集的《林徽因文存》,共收诗歌六十七首),其中颇有一些叹息民众苦难的或描摹民众生活的作品,可惜它们没有得到读者以至研究专家应有的关注。例如《微光》:
街上没有光,没有灯,
店廊上一角挂着有一盏;
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
含糊的,全数交给这暗淡。
街上没有光,没有灯,
店窗上,斜角,照着有半盏。
合家大小朴实的脑袋,
并排儿,熟睡在土炕上。
外边有雪夜,有泥泞;
沙锅里有不够明日的米粮;
小屋,静守住这微光,
缺乏着生活上需要的各样。
缺的是把干柴;是杯水;麦面……
为这吃的喝的,本说不到信仰,——
生活已然,固定的,单靠气力,
在肩臂上边,来支持那生的胆量。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一切都限定了,谁还说希望,——
即使是做梦,在梦里,闪着,
仍旧是这一粒孤勇的光亮?
街角里有盏灯,有点光,
挂在店廊;照在窗槛;
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
明白的,全数交给这凄惨。
面对微光下苟延残喘的贫民,诗人难以无动于衷,简练的笔墨,却有十分动人的力量。“窗外”题材的诗篇可以见到的还有《年关》、《旅途中》、《茶铺》、《小楼》等等。
无视这些作品,理解林徽因的诗歌便不能全面,认识林徽因的人格也不会完整。与她同时期的众多女诗人,或为民众呐喊但流于粗制滥造,或于词句精雕细镂而忘却民生疾苦,她们的笔下真的鲜有林徽因这类以优美形式表现“窗外”内容的精品。
林徽因的诗歌优美,但与柔媚无缘;它坚韧,却远离刚烈。哪怕看似没有多少内容的小诗,她也要做得亦玲珑精致,亦别有滋味,像描述“窗内”琐事的《静坐》就是这样的珍品:
冬有冬的来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
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
寒里日光淡了,渐斜……
就是那样底(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从常人以为很平常的生活里(有的甚至谈不上是生活,不过人生长河里一个瞬间的静态)能写出诗来,足以见出林徽因那有别常人的纤细敏感的气质。《六点钟在下午》,距它发表三十一年后,另一位诗人邵燕祥偶然向人谈起这首诗,对方竟一下就能背出:“六点钟在下午,/点缀在你生命中,/仅有仿佛的灯光,/褪败的夕阳,窗外/一张落叶在旋转!……”女诗人这类绝句小令式的作品,有如“床前明月光”般脍炙人口。
林徽因曾以《新月》为发表诗作园地(事实上发表于《新月》的诗作数量很是有限),也与徐志摩多有交流切磋,她的作品入选《新月诗选》,研究者因而不无依据地奉她为“新月诗人”。可是林徽因并不喜欢这顶桂冠。虽为女性,但与新月的男诗人们相比,譬如他们中最富盛名的徐志摩,她的诗歌难得地那样纯净、雅洁,绝对无染颓唐、轻浮以至偶尔的俗气(徐的某些诗即难脱此毛病)。其中咀嚼人生的作品,尤多一份思想的力度。她把小说的白描手法用在诗歌里来素描场景、人物,予浓郁的诗意以生活画面的支撑,诗风又由此增添了几分清新。如果不算入选《新月诗选》的沈从文,新月诗人中就少有如林徽因这样同时擅写小说的作者了。
林徽因曾为自己编定过一本诗集,已经在一九三七年春天出版的《新诗》杂志上刊登了出版预告(尚未定书名)。或许因为正在野外的艰苦考察耽搁了编辑的进程,等到她归来的时候全面抗战已经爆发,她也由此错过了生前唯一一次出版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