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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勒勒住马,马突然在行进中停了下来,马肚子剧烈起伏,可以看到米勒放在马镫里的两条腿在晃来晃去。马的嘴由于牙齿间马嚼子的拉扯,鲜血直流,滴在了地上。马累坏了,安德鲁斯漠然地想到:马活不过天亮。
米勒的脸被烟灰熏得黑黢黢的,眉毛几乎被烧光,头发被烧得卷曲起来。额头上有一长条血痕,开始变成水疱。米勒弯下身子,眼睛越过马低下的头,阴沉地看了麦克唐纳很久。然后咧开嘴,露出白牙,喉咙深处发出刺耳的笑声。他看了看麦克唐纳,又看了看查理·霍格,最后看了看安德鲁斯,接着又回过头来,一个个看过去,最后目光落在麦克唐纳身上。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四个人又互相看了看,然后用探寻的眼神慢慢从周围每个人的脸上看过去。他们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们有话要对彼此说,安德鲁斯心想,但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们应该有话要说。
安德鲁斯张开嘴,伸出手,朝米勒走去,像是要说话。米勒向下看着他,眼神随意、冷漠和茫然,好像没有认出他似的。他在马鞍上放松下来,脚后跟一踢马肚子,马向前一蹿。这个动作让安德鲁斯猝不及防,他仍然伸着手臂高举着站在那儿。马的胸部撞在他的左肩上,他转了起来。他踉跄了一下,但没有摔倒。当他回过神来,看到米勒伏在马上,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远处的黑暗中。米勒走了,查理·霍格也离开了这两个人,蹒跚着追随米勒而去。他们走进黑暗。马蹄声消失在远处后,安德鲁斯还朝他们远去的方向看了好久。然后他转身面对麦克唐纳,他俩默默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麦克唐纳摇摇头,也离开了。
3
将近黎明的时候,还有几个人留下来看着大火未熄的余烬。这时空气起了阵阵寒意,轻轻侵袭着这些人的后背。他们向前移了几步,靠近一大圈焚烧过的残迹。棚屋烧焦的木头周围还有一些残火,在灰色的炭灰上冒着蓝色的火苗,火舌呈淡黄色,原来的一捆捆牛皮燃烧后坍塌下来,变成了十几堆火烬,呈现出不均匀的暗红色,并且冒着一缕缕烟雾升向黑暗的空中。明暗不均的火苗微微照亮着那块地方,因此分开站着的几个人不过是一个个无名的黑影。西风逐渐减弱,牛皮焚烧散发出的刺鼻臭味越来越浓,那些等待大火烧尽的人一个个地转过身,朝屠夫十字镇走去,大家几乎刻意地一言不发。
最后只剩下威尔·安德鲁斯一个人。他朝一捆烧焦的牛皮走去。牛皮捆看上去只是被大火烧焦,并没有完全烧尽。他随意踢了一脚,牛皮在原地坍塌下来,砰的一声激起许多灰烬。在靠近烧焦的圆圈中央附近,就是在他现在站的地方,有一根原木啪的一声被烧断了,火苗瞬间蹿起,好像熄灭的怒火又重新点燃。直到短暂复燃的余烬烧完了,安德鲁斯一直站在那儿,眼睛盯着火苗,心思却想到了别的地方。他想到了米勒,想到他策马离开自己点燃的大火那一刻时突然出现在脸上的茫然若失;想到他往大火里拖拉牛皮和马车,在熊熊大火的映照下,轮廓分明;想到当米勒骑在奄奄一息的马上离开他们时,那僵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的场景。他想到了查理·霍格,在他空洞的眼睛里看到那燃烧的大火犹如看到了地狱一般;想到查理·霍格转身离开大火,离开十字镇的人们,他的身体突然而又猛烈的动作。他想到了麦克唐纳,想到他挥拳击打米勒,就像击打一个不愿停在原地任他发泄怒火的黑乎乎的动物的影子,这个影子早已背弃了一个麦克唐纳不愿报偿的信念;想到当麦克唐纳追打无望猛然放弃时突然耷拉下来的肩膀;想到他眼睛瞪着前方,好像在探寻自己的愤怒有什么意义时,脸上呈现出的那种冷淡的、几乎是古怪的眼神。
东方的地平线上,拂晓的一抹晨曦让天空变得阴沉沉的。安德鲁斯迈开步子,离开了大火,在渐渐隐去的黑暗中,朝屠夫十字镇上自己的屋子走去,由于在大火前守着熬了一夜,他四肢僵硬。
弗朗辛还在睡着。在夜里,她把床单掀到了一边,现在四肢伸开,身体赤裸地躺在床上,样子很难看。眼角处散开的鱼尾纹在光亮中隐约可见,沉睡时,陷下去的肌肤上形成一层油腻腻的汗。弗朗辛在睡梦中显出丑态。安德鲁斯从未看到过此刻的她,否则的话,他是不会让自己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的。但是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在睡梦中毫无防备、天真无邪,安德鲁斯油然而生一种亲切的同情。他从未看到过现在看到的她的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他想起了几个月前,自己到她房间的第一个晚上,想到她受到侮辱和粗暴对待而又习以为常时,突然涌起的同情。现在他觉得当时的同情是卑鄙可怜的。
不,他以前从未看见过她。安德鲁斯又一次转身看着打开的窗户。东方灰暗的天空逐渐清晰明亮,屠夫十字镇外那边的平坦大地空旷清新。在东海岸,太阳已经升起,照亮在北部湾的岩石上,照亮在含有盐分的高空中盘旋飞翔的海鸥的翅膀上。太阳已经照在波士顿空荡荡的街道上,照在波士顿大街和圣詹姆士大道两旁空荡荡的教堂尖塔上。照在阿林顿、伯克利和克拉伦敦。太阳透过他父亲房屋高高的窗户,照进空荡荡的房间里。
一丝遗憾掠过心头,像是悲伤就要紧随其后。他想到自己的父亲,回想起一个瘦弱的身影,像陌生人一样闪现在他眼前,接着无影无踪地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中。一阵内疚让他闭上眼睛。眼皮轻轻一闭,立刻感到一片黑暗。他明白自己是不会回去的。他是不会和麦克唐纳一起回到自己家乡的,不会回到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那片土地让自己具有现在的形体,给他一个生长环境,他现在才刚刚了解这个环境,并且放手让他纵身旷野,因为他自以为只有在旷野中他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不,他永远也不会回去。
似乎是在深渊的边缘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他从窗户前转过身,再一次看着弗朗辛熟睡的身体。他现在几乎回想不起来那鬼使神差般把自己吸引到这个房间里、吸引到这具肉体边的激情和冲动。他也回想不起来另外一种激情的力量,这种激情促使他横跨了大半个国家,进入旷野之中,在其中他曾经梦想他能够如同在梦幻里一样找到永恒的自我。他现在承认这些激情不过是一时的自负,但他几乎一点儿也不后悔。
让自己感到恐惧的正是那天在黑暗中,麦克唐纳在他自己睡觉的房子里,站在摇曳的灯光下所说的虚幻;正是安德鲁斯看到的,并且想告诉弗朗辛的查理·霍格眼神中蓝光闪闪的空洞;正是就在马蹄踏烂施奈德面孔之前他对河流投下的蔑视眼光;正是在山中面对狂风暴雨时米勒脸上呈现的茫然坚韧的表情;正是查理·霍格转身离开大火、随着米勒消失在黑暗中时眼中闪烁的空虚;正是焚烧牛皮的大火中麦克唐纳疯狂追逐米勒时脸上流露出的绝望,这种绝望把他的脸撕裂成青灰色的面具;正是弗朗辛熟睡时她在枕头上松弛呆滞的面庞。
安德鲁斯又看了一眼弗朗辛,想伸手抚摸一下她正在老去的年轻的面庞。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害怕弄醒她。他悄悄地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拿起自己的铺盖。从放在铺盖上的腰包里拿出两百美元,放进口袋里,其余的钱他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沙发旁的桌子上。不管弗朗辛到哪儿去,她都需要钱。她需要买一个新地毯,需要买窗帘。他悄悄穿过房间,来到门口,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东方露出一层层淡红色条纹。在寂静的空荡荡的街道上,他穿过马路,朝马车行走去。他牵出自己的马,并且叫醒了马夫,给了他身上仅有的两百美元钞票中的一张。借着马房昏暗的灯光,他迅速给马套上了马鞍,然后上了马,转身向马夫道别,但马夫又回去睡觉了。他骑马出了马房,在满是尘土的屠夫十字镇街道上向南走去。厚厚的尘土压低了马蹄的嘚嘚声。他朝两边看了看屠夫十字镇遗留下的东西。很快这里将一无所有。木结构的房子将被拉倒,上面的材料还可以利用,草皮小屋将被风雨冲毁,草原上的草将慢慢爬上铁路。即使现在在初日的阳光下,小镇就已经像一小堆废墟,阳光照在房子的一侧,更增添了小镇的荒凉。
安德鲁斯骑马经过依然冒烟的麦克唐纳棚屋的废墟,经过了右边的木棉林。他蹚过狭窄的小河,停下马来。他转过身。东方地平线上,太阳薄薄的边缘已经烧红。他又转过身,看着眼前平坦的大地,地上留下自己长长的影子,影子的边缘被刚刚长出的新草弄破了。手中缰绳坚硬溜滑,他强烈地意识到他座下的马鞍光滑如岩石一般,强烈地意识到马呼吸时马肚子在缓缓起伏。青草散发的芬芳混合着马身上的汗霉味,安德鲁斯深吸了一口气。他用一只手紧紧攥住缰绳,脚后跟一磕马肚子,朝空旷的草原骑去。
除了大概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将走向哪里,但他明白稍后他会知道的。他从容地纵马向前,感觉身后太阳冉冉升起,使得空气也坚硬起来。
附录 我的老师约翰·威廉斯
米希尔·拉蒂欧莱尔斯/文
1981年我开始跟随约翰·威廉斯在丹佛大学读研究生。他从1954年就一直在这所学校教书。我的第一期研讨班结束后,威廉斯来到我的办公室——捧着一大摞书,他个子不算高,书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挡住了——然后他把书往我的书桌上一放。“别太在意那些你刚刚在课堂上听到的知识。读一读这些作家,他们将成为你的老师。作家是教不会的,你得自己找到写作的窍门。”他低沉的嗓音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然后他走过拥挤的研究生办公室,穿过铺着褪色的油毡垫的大厅,走了出去。他上身穿休闲西装外套,下身穿便裤,脖子上系着涡旋纹蝉形阔领带。我从未见过他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