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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父母在他生活中留下的空缺,昆丁虽然掩饰敌意,不免时有流露。本吉和昆丁对凯蒂爱之弥坚,杰生则恨之入骨。爱与恨都源出康普生夫妇给孩子们造成的创伤。或者说,每个兄弟的不满都发泄在凯蒂身上,从他们对她的不同呼唤可以看出。
福克纳谈到凯蒂总是一往情深,他以她为想象中的姐妹,“心智的女儿”,是他自己的不满的产儿,因此是他的“美人”和“宝贝”。是凯蒂,说得更确切些,是福克纳对凯蒂的感情,把一则原名《暮色》的短篇故事发展成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我太爱她了,不能让她只活一个短篇故事的时间。她应得的不止那些。”
这样,他几乎是身不由己地把它写成了长篇小说。
福克纳一方面突出自己对凯蒂这个人物的爱,一方面指出越写越长的另一原因,是写作技巧上的原因。他老是说这部小说是需要讲四遍的故事。介绍本吉的感受时,福克纳觉得“不可理解,连我都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所以不得不再写一章。”因此,第二部成为第一部的解说和对位,第三部又成为第二部的解说和对位。本吉是白痴,很天真,只有刺激和本能的反应。昆丁是个古怪的唯心论者,用思想塑造感觉和感情,将他们化为颓废的诗意散文,充满了古怪的比喻和模式。杰生是唯物论,用俚语黑话发泄愤怒和自怜。故事从本吉的遥远的陌生世界,进入昆丁的私密的主观世界,又进入杰生的卑微的常识世界。杰生的一段比较合乎常情,因此浅显明白,有目共睹,然而也有其特定的圈子。福克纳要从三个特殊的秘密世界走向社会,因此采用超然的语调。第四部读去犹如“局外人”的口吻。最后,故事讲述的不仅是四个孩子及其一家,而是代表一个日薄西山的大千世界。“书便越写越长,同一则故事讲了四通……根本不是有意写得那么长,就是越写越长……我不过想讲一则使我十分感动的故事,可惜每次都讲不好。”小说的写作技巧光辉夺目,往往使人忽视情节之简单动人。四个孩子在家庭的破落崩溃中成年。福克纳最早意识到这一点,是在捏泥巴姥姥的葬礼时,孩子们全被赶出屋外去玩,看到“弟妹们在小溪里相互泼水”。这个情景引出小说的一个中心形象——凯蒂的衬裤沾满了泥。她爬在康普生宅外一棵树上偷看屋里的葬礼,我们和她的弟兄们一起在树下仰头看她的衬裤。
这个连续镜头又引出几件事:福克纳把小溪比作“时光的流逝”,把凯蒂从弟兄们身边冲走;他觉得敢于爬树的那个女孩也会勇敢面对变化和失落;守在树下的三弟兄会有三种不同的反应:本吉永远不能理解失落,昆丁宁可忘记一切也不愿面对失落,杰生则报之以可怕的愤怒和野心。这样,小说的焦点不仅对准福克纳的三个兄弟,也对准他在记忆之外增加的凯蒂,换言之,三个他直接讲起的孩子和一个从未正面讲起过的孩子。他通过她的三兄弟的眼睛和需要,以及他们对她的需要,侧面写凯蒂;这是写作的技巧。到第四遍讲这个故事时,他需要更加公开的语调。再说,他认为从侧面写更有“激情”,只画树枝洒下的影子,让读者自己去揣摩那棵树,岂不更加感人!
事实上,凯蒂上场时已经长大,按照作者及其人物的共同需要,从侧面去写。
福克纳在本吉身上看到“天真的儿童所特有的盲目自我中心”,对于“这个白痴和他生活于其中、但永远不会应付的世界之间的关系”发生兴趣。
他为本吉这种人能否得到、哪里能找到“温柔和帮助来保护他”而烦恼。他得到的答案与康普生夫妇无关,与迪尔西有一点点关系。康普生先生是虚无主义、庸弱无能的酒鬼,玩弄子女们的感情和需要;即使有同情和怜悯,也不会恰当地表示。
康普生太太是一个只顾自己、对人冷酷的女人,整天担心自己的病痛、埋怨生活、死抱住自己的体面。“我只想能叫一声妈妈、妈妈,”昆丁自言自语。迪尔西颇像考利奶妈,代表福克纳钦佩的那种基督徒。她依靠极为有限的宗教力量而得救。知识不多,爱和智慧却不小。她生活在康普生的世界里,忠于眼前的人和事;她“尽心尽力”填补一对没有爱、没有信仰的父母在这些孩子的生活中造成的空虚。她忠心耿耿,但不是家庭的成员,因此能够“超然凌驾于这个家的废墟之上”。她说她亲睹这个家庭的兴和衰。
但是迪尔西的积极行为含有听天由命的悲观。本吉需要温柔和安慰(帮助和保护更说不上),求诸于姐狙,从而“展开姐姐的性格”。昆丁和杰生也在凯蒂身上寻找父母未能满足的需要。昆丁珍惜他父母似已背弃的荣誉,力求把那白皙美丽的姐妹想象成“美丽而未受糟蹋的、不可糟蹋的少女”。杰生认为父母卖地,等于卖掉了他的长子特权。但他仍渴望得到遗产,因此千方百计利用凯蒂的亲事,大捞一笔。
《喧哗与骚动》中的父母这一代扮演败家子的重要角色。有些读者认为小说家福克纳同情男人多于女人,但是他笔下的父亲不比母亲好;他同情的无疑是子女。
《喧哗与骚动》中如此,其后几本书中也是如此。朱厄尔·本德伦一生没见过父亲,达尔则发现自己在某种意义上“从来没有过母亲”。
托玛斯和艾伦·塞特潘的子女活着没有一个称职的父亲或母亲,死时也没有。
罗莎·科尔菲尔德很长寿,但发现自己还没有尝到童年的滋味已经失去了童年。
这些人物生活在毫无温情的环境掌握之中,跟着学舌容易,独立而有所创造则几无可能。
杰生虽然大胆表示对父母的故意,但没能如愿地报复,因此碰到谁谁就倒霉,他尤爱发泄在孤苦无助的人,如本吉和拉斯特身上,或发泄在走投无路的人,如凯蒂身上。对家的蔑视使他进而讨厌过去、拥抱新南方,却不知自己不过是母亲的物质第一和顾影自怜的平民版。昆丁、凯蒂和本吉得不到足够的温柔和爱,就去找迪尔西,或者相互安慰。本吉感觉到父母在他生活中造成的空白,但不怨恨,只是死抱住凯蒂曾给他温柔的那些瞬间。昆丁的欲望不同。被周围世界拒斥的他一心追求理想形式的瞬间;他像庞德的《诗章》中的主人公一样,认为眼睛看到的美怎么也比不上心中所想的美。他在现实世界中感到不自在,甚至希望逃避时间,因此他的思想产生古怪的回旋,感情产生古怪的变形,最后把他带入一个静静的海港,在那里推敲、完成他父亲一生的逻辑。凯蒂不像那两个弟弟,她力求独立、获得了自由。
她的出走撕断了种种纽带,从此不能再帮助昆丁、安慰本吉、保护自己的女儿。自由最后把她“扫入耻辱和不名誉”。女儿小昆丁遭母亲遗弃,没有人教之以爱,因而重蹈母亲的出走和不名誉的覆辙。如果说在杰生的故事中看到一切可憎的东西得胜,那末在凯蒂和昆丁小姐的故事中看到的是一切美的东西的堕落。没有一部现代小说比这些人的故事更深刻地挖掘叶芝的《基督再来》一诗中表现的可怕的现代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优者毫无信仰”,“劣者充满热情和干劲”!
福克纳发现凯蒂时,她基本上已是书中介绍时的模样,她的兄弟们需要她。后来才意识到,写这个人物原来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他在她身上创造了一个想有而未有的姐妹和一个注定要丧失的女儿,“虽然前一个需要可能更加明显,”他补充道,“因为在我写下凯蒂这一名字以前,先有三个兄弟。”康普生三兄弟可以说体现了促使福克纳创造凯蒂这一人物的需要。
在本吉需要温柔这件事上,看到福克纳写作此书前的感情紊乱。放松和狂喜与写作全书有关,特别同“写本吉的一部”有关。杰生只想发财,正是福克纳力求扑灭的庸俗愿望。在昆丁的近乎摩尼教徒式的对一切物质和肉欲的反感中,我们看到艾伦·泰特(3) 称之为“天使般”的想象和福克纳喻之为挑剔的审美家的道德敏感。
绝不是偶然的想象使福克纳的又一个失意诗人昆丁先遁入一个名叫凯蒂的纤巧“器皿”,后遁入一个“静静的海港”,福克纳曾想过像赫格希默沉浸在里面,“年岁不能伤害,人世间流言蜚语传来犹如远处朦胧的雨声。”福克纳几次介绍过凯蒂这个人物的创造对他的意义,比较详细而且给人联想较多的一次是把她比作一个最喜爱的形象。“我对自己说,现在可以写了,可以为自己制造一只花瓶,像罗马老人那样放在床头,吻个不停,以致边缘都磨损了的花瓶。我没有过姐妹、命中注定要失去襁褓中的女儿,这就动手为自己创造一个美丽而悲惨的小女孩。”花瓶或古瓮的形象在评赫格希默的文章、在《埃尔默》《蚊群》和《坟墓里的旗帜》中出现过,在最近给巴玛姑姑的信中提到新欢时出现过,以后还要出现几次。可见这一形象对福克纳具有特殊吸引力和几种涵义、至少有三种重要的涵义。
最简单的一个涵义是逃避的欲望,福克纳先同赫格希默的“静静的海港”、后同保护盖尔·海托华使他免受生活厉风吹袭的“典雅静穆的花瓶”相联系。《喧哗与骚动》中的本吉依赖别人,寻找庇荫,他注定要过残缺不全的痛苦生活,“像一个没有眼睛没有声音的东西……活着是因为能受苦”。
他只有需要、没有帮助。失去凯蒂,对他意味着一辈子无谓地受苦,永世不得翻身,对昆丁意味着绝望。在昆丁身上,我们先看到求解脱求庇荫、后看到求逃避的愿望。在新奥尔良写的一篇速写中,福克纳写过一个女孩自称“死神小妹”来到情人面前。在为海伦·贝尔德写的一篇寓言中,一个同名少女陪着一个殷勤的骑士情人出现,骑士情人当然便是昆丁希望扮演的角色。昆丁的愿望起初集中在凯蒂这个“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