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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摇着头,仍旧盯着我瞧,“我只见过几个,总是有些不同。
我喜欢你们那里人,南方的女人都能念很多很多的书,不象咱们,我愿意跟
你学,你教我好么?”
我答应她之后忽的她又说了:“日本的女人也都会念很多很多书,那些
鬼子兵都藏得有几封写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们的婆姨来的,有的是相好来
的,也有不认识的姑娘们写信给他们,还夹上一张照片,写了好些肉麻的话,
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心,总哄得那些鬼子当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听说你会说日本话,是么?”
在她脸上轻微的闪露了一下羞赧的颜色,接着又很坦然的说下去:“时
间太久了,跑来跑去一年多,多少就会了一点儿,懂得他们说话有很多好处。”
“你跟着他们跑了很多地方么?”
“并不是老跟着一个队伍跑的,人家总以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贵
荣华,实际我跑回来过两次,连现在这回是第三次了。后来我是被派去的,
也是没有办法,我在那里熟,工作重要,一时又找不到别的人。现在他们不
再派我去了,要替我治病。也好,我也挂牵我的爹娘,回来看看他们。可是
娘真没有办法,没有儿女是哭,有了儿女还是哭。”“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
吧。”
“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阿桂又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象要哭似
的,“做了女人真倒霉,贞贞你再说吧。”她更挤拢去,紧靠她身边。
“苦么,”贞贞象回忆着一件辽远的事一样,“现在也说不清,有些是
当时难受,于今想来也没有什么;有些是当时倒也马马虎虎的过去了,回想
起来却实在伤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过去了。这次一路回来,好些人都奇
怪的望着我。就说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当一个外路人,也有亲热我的,也
有逃避我的。再说家里几个人吧,还不都一样,谁都爱偷偷的瞧我,没有人
把我当原来的贞贞看了。我变了么,想来想去,我一点也没有变,要说,也
就心变硬一点罢了。人在那种地方住过,不硬一点心肠还行么,也还是因为
没有办法,逼得那么做的哪!”
一点有病的象征也没有,她的脸色红润,声音清晰,不显得拘束,也不
觉得粗野。她并不含一点夸张,也使人感觉不到她有过什么牢骚,或是悲凉
的意味,我忍不住要问到她的病了。
“人大约总是这样,哪怕到了更坏的地方,还不是只得这样,硬着头皮
挺着腰肢过下去,难道死了不成?后来我同咱们自己人有了联系,就更不怕
了。我看见日本鬼子在我捣鬼以后,吃败仗,游击队四处活动,人心一天天
好起来,我想我吃点苦,也划得来,我总得找活路,还要活得有意思,除非
万不得已。所以他们说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总好些。这几天病倒不
觉得什么了,路过张家驿时,住了两天,他们替我打了两次药针,又给了一
些药我吃。只有今年秋天的时候,那才厉害,人家说我肚子里面烂了,又赶
上有一个消息要立刻送回来,找不到一个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路我一个
人来回走了三十里,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着不走了。要是别的不关紧要
的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认出我来,又怕
误了时间,后来整整睡了一个星期,才又拖着起了身。一条命要死好象也不
大容易,你说是么?”
她并没有等我的答复,却又继续说下去了。
有的时候,她也停顿下来,在这时间,她也望望我们,也许是在我们脸
上找点反应,也许她只是思索着别的。看得出阿桂是比贞贞显得更难受,阿
桂大半的时候沉默着,有时也说几句话,她说的话总只为的传达出她的无限
的同情,但她沉默着时,却更显得她为贞贞的话所震慑住了,她的灵魂在被
压抑,她感受了贞贞过去所受的那些苦难。
我以为那说话的人是丝毫没有想到要博得别人的同情的,纵是别人正为
她分担了那些罪过,她似乎也没有感觉到,同时也正因为如此,就使人觉得
更可同情了。如果她说起她的这段历史的时候,并不是象现在这样,心平气
和,甚至就使你以为她是在说旁人那样,那是宁肯听她哭一场,哪怕你自己
也陪着她哭,都是觉得好受些的。
后来阿桂倒哭了,贞贞反来劝她。我本有许多话准备同贞贞说的,也说
不出口了,我愿意保持住我的沉默。而且当她走后,我强制住自己在灯下读
了一个钟头的书,连睡得那么邻近的阿桂,也不去看她一眼,或问她一句,
哪怕她老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声一声的叹息着。
以后贞贞每天都来我这里闲谈,她不只是说她自己,也常常很好奇的问
我许多那些不属于她的生活中的事。有时我的话说得很远,她便显得很吃力
的听着,却是非常之要听的。我们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轻人都对她很好;
自然都是那些活动分子。但象杂货店老板那一类的人,总是铁青着脸孔,冷
冷的望着我们,他们嫌厌她,卑视她,而且连我也当着不是同类的人的样子
看待了。尤其是那一些妇女们,因为有了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
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强奸而骄傲了。
阿桂走了之后,我们的关系就更密切了,谁都不能缺少谁似的,一忽儿
不见就会彼此挂念。我喜欢那种有热情的,有血肉的,有快乐、有忧愁、却
又是明朗的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这样。我们的闲谈常常占去了很多时间,
我却总以为那些谈天,于我的学习和修养,都是非常有帮助的。可是日子一
天天过去,贞贞对我并不完全坦白的事,竟被我发觉了;但我绝不会对她有
一丝怨恨的,而且我将永远不去触她这秘密,每个人一定有着某些最不愿告
诉人的东西深埋在心中,这是指属于私人感情的事,既与旁人毫无关系,也
不会有关系于她个人的道德的。
已经到了我快走的那几天了,页贞忽然显得很烦躁,并没有什么事,也
不象打算要同我谈什么的,却很频繁的到我屋子中来,总是心神不宁的,坐
立不是的,一会儿又走了。我知道她这几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东西。
我问过她的病状,我清楚她现在所担受的烦扰,决不只是肉体上的。她来了,
有时还说几句毫无次序的话;有时似乎要求我说一点什么,做出一副要听的
神气。但我也看得出她在想一些别的,那些不愿让人知道的,她是正在掩饰
着这种心情,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有两次,我看见那显得很精悍的年轻小伙子从贞贞母亲的窑中出来,我
曾把他给我的印象和贞贞一道比较,我以为我非常同情他,尤其当现在的贞
贞被很多人糟蹋过,染上了不名誉的、难医的病症的时候,他还能耐心的来
看她,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他不嫌弃她,不怕别人笑骂。他一定觉得她这
时更需要他,他明白一个男子在这样的时候对他相好的女人所应有的气概和
责任。而贞贞呢,虽说在短短的时间中,找不出她有很多的伤感和怨恨,她
从没有表示过她希望有一个男子来要她,或者就说是抚慰吧;但我也以为因
为她是受过伤的,正因为她受伤太重,所以才养成她现在的强硬,她就有了
一种无所求于人的样子。可是如果有些爱抚,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怜惜,去温
暖她的灵魂是好的。我喜欢她能哭一次,找到一个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
我是希望着我有机会吃到这家人的喜酒,至少我也愿意听到一个喜讯再离
开。
“然而贞贞在想着一些什么呢?这是不会拖延好久,也不应成为问题
的。”我这样想着,也就不多去思索了。
刘二妈,她的小媳妇、小姑娘也来过我房子,估计她们的目的。无非想
来报告些什么,有时也说一两句。但我总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我以为凡是
属于我朋友的事,如若朋友不告诉我,我又不直接问她,却在旁人那里去打
听,是有损害于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损害于我们的友谊的。
就在那天黄昏的时候,院子里又热闹起来了,人都聚集在那里走来走去,
邻舍的人全来了,他们交头接耳的,有的显得悲戚,也有的满感兴趣的样子。
天气很冷,他们好奇的心却很热,他们在严寒底下耸着肩,弓着腰,笼着手,
他们吹着气,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好象在探索着很有趣的事似的。
开始我听见刘大妈的房子里有些吵闹的声音,接着刘大妈哭了。后来还
有男人哭的声音,我想是贞贞的父亲吧。接着又有摔碗的声音,我忍不住,
分开看热闹的人冲进去了。
“你来的很好,你劝劝咱们贞贞吧。”刘二妈把我扯到里边去。
贞贞把脸藏在一头纷乱的长发里,却望得见有两颗狰狰的眼睛从里边望
着众人。我只走到她旁边便站住了。她似乎并没有感觉我的到来,或者也把
我当作一个毫不足以介意的敌人之一罢了。她的样子完全变了,几乎使我不
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点点那些曾属于她的洒脱、明朗、愉快,她象一个被
困的野兽,她象一个复仇的女神,她憎恨着谁呢,为什么要做出那么一副残
酷的样子?
“你就这样的狠心,你全不为娘老子着想,你全不想想这一年多来我为
你受的罪……”刘大妈在炕上一边捶着一边骂,她的眼泪就象雨点一样,有
的落在炕上,有的落在地上,还有的就顺着脸往下流。
有好几个女人围着她,扯着她,她们不准她下炕来。我以为一个人当失
去了自尊心,一任她的性情疯狂下去的时候,真是可怕。我想告诉她,你这
样哭是没有用的,同时我也明白在这时是无论什么话都不会有效果的。老头
子显得很衰老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