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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括铉于宫中与完颜康打过几回照面,今日看时,他与在宫中又有些不同。见他穿一袭团领白衣,足上乌皮靴,额发未剃束成辫子,以金珠作坠脚,一耳垂金环,环下缀一块殷红的宝石。腰间玉带上雕着春山纹,垂下的丝绦,悬着明珠宝玉并一把鞘上镶满宝石的匕首。双手垂在腰带之下,窄袖里露出嵌宝的镯子来。
满目琳琅,倒也没夺了他的风头,剑眉星目直令这张稚气的脸有了丝美男子的样子。只看卖相,收这徒弟赚大发了。
完颜康远远看他走来,早将他看到了眼里。唐括铉年近四旬,体态魁梧。一部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也是一袭团领衫子、乌皮靴,诸般佩饰虽不及王府之华美,所费也是不匪。
完颜康心下满意,暗想:我如今有师父了,丘处机总不能夺人弟子吧?不须人提醒,便向唐括铉行了参拜之礼。冲着他令自己免了这场麻烦,完颜康就心甘情愿执弟子礼待他。
唐括铉心里纳罕:娇生惯养的小王爷,这般懂礼数,怪道宫里贵人都爱他。待要还礼,却被完颜洪烈把住臂膀,笑道:“且住,你是师父,该受这一礼的。”真是个礼贤下士的贤王。
礼毕叙座,完颜康陪坐下首不吭声,显得乖巧极了。唐括铉一面与完颜洪烈谈笑风声,一面想,小王爷真有教养,心便不自觉偏了一偏,将虚应故事的心按了又按,转思要教他点什么好。又想,此事未禀过师父,早晚要跟他老人家讲过一声才好。
唐括铉这里心情舒畅,完颜洪烈那边心情糟糕得紧。丘处机真是他命里的克星,只要遇着这个妖道,就没他什么好事儿。不是性命受胁,就是儿子离心!自打跟儿子讲了要认丘处机做师父的事情之后,儿子的脸就一天比一天冷!还问到了杨铁心!
连宫里都察觉了,昨天李元妃特意问他:“忽都怎么了?”他没来得及想到搪塞的话,李元妃便说:“你休要哄我!他好不好、变没变,我比你看得明白。比以前更懂礼数了,也更冷了,也还是该笑的时候笑、还是该安静的时候安静,可眼神儿不一样了。他整个人都凉透了,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完颜洪烈心里苦透了,苦水只能往肚里咽。想跟完颜康“谈谈”,完颜康却一脸的“你好,有事吗?”的表情,全没了先前追问包惜弱的劲儿,完颜洪烈就知道事情不妙。孩子聪明了真的不好!调走多舌仆役、富贵攻势皆对他无用,完颜洪烈恨不得时光倒流,将在儿子耳边说风凉话的人都杀了。完颜洪烈心下颇为踌躇,不因包惜弱,他也舍不得这个儿子。就算自己再亲生一个,未必能养得比这个更好了。这眉眼,哪一点像杨铁心那个村夫?分明就该是我的儿子!是要想个办法的。
过了两个月,完颜康依旧没有软化的样子,反而愈来愈冷。他与完颜洪烈愈是相处,他心里愈是别扭。杨铁心、丘处机不好,完颜洪烈又好了么?
他对我很好,但他不是一个好人。日后戳破一切,我必不会拦着旁人向他寻仇,如今如何能心安理得享他富贵?他又不是我亲爹,何以一面鄙薄他强夺人妻,一面又敬他如父?
完颜康心里别扭,便要向别人发脾气。包惜弱依附于人,实无道理寻她晦气,完颜洪烈就倒了大霉。左思右想,定下一计,向金主请辞,要带儿子北上会宁。会宁乃金国发源之地,号称上京。金主略一思忖,便答应了,嘱咐他:“趁夏天,早去早回,也算避暑。早早将忽都给我带回来,见不着他很想他。”
完颜洪烈唯唯。回来又使人告知唐括铉,唐括铉听罢,便要随行。完颜洪烈很不欲带他同往,父子往北上,是要弥合裂隙的,唐括铉近来与完颜康日渐亲厚,完颜洪烈难免有嫉妒之意。
唐括铉却不须他批准,只消完颜璟点头了,将行李一收,也往北而来。一路上,完颜康或与唐括铉并辔而行,或前后追逐,或比剑喂招,比之完颜洪烈亲密得多了。
唐括铉心下大喜,竟致疏忽了赵王的感受。他此番北行,是为了拜见师父,请师父答允教授完颜康本门更高深的武功。
从来没有见过天资这般高的孩子!不收入本门,是要将后悔带进棺材里的!
唐括铉初时教扎马,还恐小王爷娇贵不肯用功,待见他认真做功课,也是欢喜。令他歇息,自耍了一套剑法来,逗他:“你试试?”心里并不觉得他能看懂,暗想他能挽两个剑花已是不错。孰料完颜康闷声不响,将一套剑法从头耍到了尾。唐括铉当时便大惊,不死心又让他再练一遍,竟是一招未错。
到得次日,唐括铉不信邪,令他再练,居然并没有忘。完颜康亦无丝毫不耐,只静静等他的下文。唐括铉试着与他拆招,发觉他悟性极佳,数招过后,便自行变招,并不拘泥于所授。许多应变更切合他年幼力小的现状,而非刻板教条。唐括铉又担心他聪明太过,不肯沉下心来,却见他日日功课从不用督促,不消一月,便起爱材之心。他从来话不多,主意却拿得稳,要先说服师父才好向完颜康提及。
待到了会宁安顿,唐括铉去见他师父禀报,完颜洪烈终于得了机会与儿子单独谈谈。会宁的夏天气候十分宜人,完颜康穿一件单袍,自己洗脸。完颜洪烈挥去侍女,面带忧色地看完颜康将擦完脸,坐在桌前铺开了纸。
完颜洪烈一旁看着,未语先叹:“唉,康儿,这些天你总不与爹说话。”完颜康心里很乱,一滴浓墨自笔尖落下,在上好的稷山竹纸上污了个黑点。完颜洪烈道:“爹知道你心里烦的很,明天开始你跟我出去走走,见一些人,你想知道的,我都跟你讲,好不好?”
完颜康手一抖,将笔扔下,惊疑地望向完颜洪烈:这货要杀我灭口还是想忽悠我?
不中亦不远矣!完颜洪烈想将他收伏,收伏的办法也不难。妙在完颜康还是个孩子,只要拿捏好分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心智坚定的成人且要被打动,何况见识还少的孩童?完颜洪烈打得一手好算盘。
此时会宁不远的山林木屋里,唐括铉正向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说:“师父,小王爷天份极高,不收做弟子可惜了。”
第6章 喜当爹
此地离会宁并不甚远,唐括铉身负武艺,全力赶力,不久即至。木屋里的老人白衣辫发,一副女真旧式打扮,师徒二人皆用女真话交谈。老人将徒弟打量了一下,一脸无聊地点点头:“哦。”
唐括铉大急:“师父!”
“我还没死呢,你急什么?”
唐括铉无言以对,并不很明白师父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么不上心,师门传承,不是么?老人慢悠悠地道:“来,咱们先练练。”
师父要考较武功,徒弟只有奉陪。唐括铉的师父年事已高,唐括铉却是正当壮年。俗话说,拳怕少壮,唐括铉与师父过招时不敢一味发狠猛打。他师父虽在暮年,筋骨仍健,机敏百变。百招过后,唐括铉不敌乃师,被剑鞘抽在膝弯,跪。
败给师父,唐括铉接受得很坦然。师父也不训斥他,只问:“你如今每日练功懈怠了。”
唐括铉赧然:“是。”
“官儿越做越大,当然跟以前不一样啦。”
唐括铉有些惶恐:“弟子,弟子……实在是身不由己。弟子日后一定勤加练习。”
白发老者翻了个白眼:“你做出这么个怪样子干什么?我又不是你那圣上!”唐括铉不爱说话,完颜璟以其沉稳,愈发信重。他这沉稳一半本性,另一半全是被这师父给噎出来的。默默地听白发老者问他:“很忙?”
“是有些忙,弟子一定多多抽空……”
老者却不领情:“你抽不抽空、练不练功,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一乌犀带尚且如此,小王爷玉带金冠,会比你闲?”
唐括铉被噎了三十年,不曾学会师父的尖刻,居然还很讲道理地认为师父讲得对,白发老者选徒弟的眼光倒是不坏。老者讲话不留情面,又隐居,久而久之,原本来看他的人渐渐绝迹,只剩这一个徒弟,舍不得将这唯一的受气包给气跑了,又放软了口气:“你可真是操心的命!我师父教我武功的时候,自家还一头雾水,也不知道学武好是不好呢,你倒好,想起师门传承起来了。”
唐括铉生性认真,因机缘巧合拜了这位师父,又为家族出仕,肩挑两担,从不叫苦。以为师父嫉世愤俗,必有伤感之事,也想为师父争脸,光大本派来着,不料良质美材近在眼前,师父还是不动心,不由大急:“师父!这、这……是小王爷自家要学,他不喜欢王爷给找的师父,元妃娘娘央了圣上,圣上点了徒儿的。王爷和小王爷待徒儿很是有礼,是认真的样子。”又极力将赵王之礼贤下士,小王爷之认真求学描绘一番。
“有你说得那么好么?不亲眼看到,我是不会信的。”
能否将小王爷带来,唐括铉心里也没有成算,只得含糊地道:“徒儿亲眼所见的。”老人冷笑道:“怕是你自作主张的吧?这些贵人,有忙不完的事儿,修习兵事么,自有旁人教他,哪有功夫与你歪缠?”唐括铉被师父说中,一脸苦样:“师父。”
“做什么事不要花功夫的?用心练功,旁的事就要耽误了。你问问小王爷乐意不乐意?”
唐括铉竟不能答,吱唔不语。老者忽然抻腰道:“哎呀,人呢?”
“徒儿在。”
老者哼道:“哪个问你来?我问小王爷。”
唐括铉又是惊喜又是疑惑:“师父不是说小王爷没功夫学武功的吗?”
老者点头,语气里似是欢喜不尽:“是呀,就是他没功夫学,我才要教他。爱学不学,不学便罢,多好。哪像你,整日里不是光耀门楣、不坠了祖先名望,就是光大师门、扬名江湖。无趣得很!这小王爷要是不愿意学、学不好,那才有意思呢。”
唐括铉目瞪口呆,耳听得老者大喝:“还不去请这小王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