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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沉思中抬头,却见众人都企盼着看他。
一群废物!
他心中忿然,真欲拔剑砍翻几个。
——不过这白喜,可也真是个敢说话的人。
智谋也不错。
他看向白喜,温言道:“你先起来。”
白喜受宠若惊地站起来,阖闾的食指摩挲着自己的嘴唇,良久,微微一笑:
“和谈与否,下次再议。寡人封你为使节,去钟离劳军。”
“劳军?”白喜惊异地问。
“对。”阖闾微微点头,“你代表寡人,送份厚礼去楚军的军中,顺便试探一下他们的反应。”
“厚礼?”白喜更为不解。
“楚军远道而来,想必疲乏不堪了。”阖闾微笑,“你替寡人送些粮草给他们,就说,钟离久攻不下,想必他军中缺粮。两军交战,贵在粮草,因此寡人体恤楚军的辛苦,特别派你送粮草过去。”
群臣中有人惊诧地吸气。
“请大王三思。”有老臣跪下,“给敌军送粮,闻所未闻!”
阖闾冷厉地看下去。
“闻所未闻?只怕是你孤陋寡闻。”
他一挥手:“退朝!明日再议!”
身边的侍臣立刻凑过去,问:“大王去哪里?”
“回宫。”阖闾冷然说,顿了顿,又说,“不,你先给寡人备马。”
伍子胥看到阖闾的时候,对方正从马背上跃下来,三重的朝服都被汗水湿透。
他随手将马鞭扔给一旁的侍从,走进大门。在剧烈的运动后,发丝散乱,露在外面的脖颈上漫布着细密的汗珠,透出深重的疲惫感。
他伸手阻止了伍子胥与他府中其他侍从的行礼,沉默着走进厅堂,坐下。嘴唇紧抿着显出残忍的刻度,但瞬间又放松了,疲倦地呼气。
“我的样子是不是很狼狈?”
伍子胥看了他一眼,挥手屏退了下人,走过去,为他倒了一盏清水。
“是的。”
“我去跑马了。”阖闾看着他,说,“沿着阖闾大城,整整两圈,经天平山,再回来。”
“那的确是一段很长的距离。”伍子胥淡淡说,“然则大王为什么要这样?”
“我需要将怒火先宣泄出来。”阖闾紧盯着他,“以免爆发在你身上。”
伍子胥愣了一愣。
“你今天病了?”阖闾问,“病势如何?”
“不碍事。”
“今天早上接到边防传书,楚国大军入侵,经大江入胥溪,攻克居巢,围困钟离。这些,你——知道么?”阖闾紧盯着他,问。
“我知道了。刚才已经有人报告给我。”伍子胥淡淡说。
“你能不能告诉寡人,为什么会这样?”
伍子胥抬头看向阖闾,目光平淡如水,淡得让人一见而心底安静,却让阖闾感到不可遏制的怒意。
虽然在今天以前,伍子胥的目光能够在他心底引起的感情中,绝不包括“愤怒”这一种。
“你——在怀疑我?”伍子胥问。
“你可记得泽地叛乱之初,我问你,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策动,当时你的回答?”
“我回答大王,很可能是楚国。”伍子胥说,“而现在大王枕兵泽地以谋越国,楚国窥准时机来攻,证明当初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阖闾挺了挺身,凝视着他。
“反而是大王,以为我爱护越国世子勾践,进而想保全越国,因此认定我说了谎话。”伍子胥淡淡地说,“大王不信我在先,质疑我在后,子胥无话可说。”
阖闾的眼角,不由自主微微一跳。
“然则……”他顿了顿,叹息一声。
他心底有一个可怕的想法,但是一旦说出来,存在于他和伍子胥之间那微妙的平衡,就会碎裂。
但他还是说下去。他是吴王,是吴国数百万子民的王,他的一举一动攸关着的不是他的性命,也不是伍子胥的,而是所有奉他为王、信赖他的人的性命。
他必须说下去,狠狠地,像拔出心底的刺。
“越国和楚国,和你都有交集。你恨楚国先王,但长久以来,背叛自己的祖国是你心底的伤。”他说,“你明明知道,当初我问你是谁在打吴国的主意的时候,你说楚国,我就会怀疑越国,反之亦然。你虽然给了我正确的答案,却引导我走向错误!”
伍子胥静静等他说完。室内很安静。
伍子胥怕冷,这房间窗户紧闭,一丝风都吹不进来。案几上青铜的灯盏里的火光幽幽地燃着,火焰烧到了深红,烧出纯白的颜色来。
“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这样?”阖闾咬着牙,问。
“是又如何?”伍子胥反问,“如果,你没有怀疑过我,那这场战争根本就不会发生。”
阖闾猛然扬目。
他狠狠盯住伍子胥,深色的瞳子里,再不见艳色,任谁见到这样一双眼睛,都会因恐惧而颤抖。
但是伍子胥没有。他还是静静回望着他,明明两人靠得极静,却让阖闾生出咫尺天涯,风雪苍茫之感。
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过他,就像他现在都完全无法解读出,伍子胥那双压抑着情感的清澈双眼内,到底在表达什么。
灯火燃到了尽头。
他们互相凝视着。远处铁甲铮铮,军队在阖闾大城的石板路上来回走着。行人叫卖的声音从遥远的街角传来。有孩子在哑哑地哭,不知哪家屋檐下的铃铛轻微地动,后院传来大约是晚饭的香,和柴禾燃烧的味道。他们谁也没有移动一下,也没有说一个字,仿佛这样成了化石。并且一直会这样下去。
“噗”的一声,油灯熄灭了。
十七
白喜到了钟离。
虽然城西仅五里就是楚军大营,虽然吴国的守军在城头紧张地巡逻,但街上行人依然穿梭如云。做买卖的,看杂耍的,拉家携口的好不热闹,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这从来不是一座属于吴国的城。虽然他们向吴国纳贡,接受吴国的统治,但是居民从衣着到思想,依然是完完全全属于楚国的。
攻占一个国家容易,同化一个人的心却困难。
白喜叹气,对自己此行的任务,感到更为艰难。
守军的将领听了他的要求后,多少有点诧异,却没有多问。
因为那是阖闾的命令。
随着沉重的声响,被围困多时的钟离城,终于打开城门。
白喜带着辎重队伍走向楚国阵地时,内心不是没有害怕的。
他怕死,怕沦为阶下囚,也怕遇到故人。
他也曾经是楚臣。只是,家族破亡,只身流亡到吴国。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了解伍子胥,因为有着相似的背景和过往。有时候他又觉得完全不了解这个人。
比如说,在这次吴楚越三国的争斗中,伍子胥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上。
至于他自己的立场,却异常坚定。
吴国收留了他,给他高官厚禄,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背叛吴国。
祖国也罢,思乡也罢,都是妄念。
所谓妄念,是让人不痛快的东西,所以他白喜,绝对不会有。
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比伍子胥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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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的营帐已经在望。
绵延数里的军帐,呈半月形向两翼展开,将钟离城的西方和北方完全包围起来。不时有楚军的小股马队跑过,烟尘弥漫之间,金铁交鸣之声时有听闻。
白喜觉得手心有些发冷,抬起手来看看,才发现一手全是汗。
今时不同往日。上一次与楚军的接触,是数年前的吴楚之战。那时意气风发的是吴国上下,如果有人会全身冷汗,也是敌对的楚军。
他摇摇头,挥去这念头,让手下人策马去楚营送信。
片刻之后,号角声起。
楚军的中军忽然向两边分开,一骑策出。
马上的人身着刺绣繁复的楚服,高高的切云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意气飞扬之间别有一种妩媚的美。
竟然是个男装的女子。
白喜怔怔看着对方,忽然觉得有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
那人策马到了他面前,勒住了缰绳,微笑着招呼:
“别来无恙?”
“你是——”白喜觉得一定见过这女子,却在恍惚之间想不起来。
旁边的从人立刻向他介绍:“这位是楚国的露申君。”
白喜“哦”了一声,凝神打量对方,猛然醒起:“你,就是那个过继给平陵君的……”
“对。”露申君言笑晏晏的,仿佛他们不是敌对阵营,而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般,“入帐谈吧。”
白喜依然在极大的震惊中。
露申君熊鄢。
她本来应该名叫伍鄢的。
十几年前,王室的平陵君膝下无子无女,因而请求当时的楚平王,从与王族有通婚联姻的世族伍氏中过继一子。楚王答应了,但是平陵君挑来挑去,却挑了一个伍子胥兄长家中未成年的女儿伍鄢,赐王姓,改姓为熊。
当时楚国所有人都愕然不解,随即宫中的巫觋传出流言来,说这是天命。
天命什么的,当时并没有多少人理会,反而在王公贵族间传为笑谈。
——过继本来就是为了延续血脉继承宗祧,过继一个女儿,能有什么用?
但是数年以后,事实证明了平陵君选择的准确性。
伍氏因太子事件而得罪楚王,除了次子伍子胥只身外逃,其余的尽被灭族。而熊鄢因为是女子之身,得以幸存,并且由于她的聪颖乖巧,和王族众人对伍氏的一点垂怜之心,引得后继的楚昭王下令,让她可以择婿入赘,生子以继平陵君一脉。
楚王灭了伍氏一族,而在幸存的伍子胥的谋划下,楚国几乎被灭亡。但这次带领楚军卷土重来之人,竟然是伍氏的另一个幸存者。白喜只觉人生无常,莫过于此
“吴王让你来做什么?”一入营帐,连客套都没有,熊鄢就单刀直入地问。
白喜欣赏她这种爽直的作风。
于是他也爽直地答:“大王知道楚军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一路上粮草难免有所不继,因此特命下臣前来送粮。”
熊鄢皱了皱形状好看的眉。
她的眉毛大约用楚国女子流行的青黛石粉描画过,特别的黑而且长,在这样皱眉的时候,和她身上的男装与英气的面容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
白喜回想自己还在楚国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不能把那个娇小的女孩和眼前这个男装的丽人联系起来。
但是熊鄢皱眉的时候,眉目之间凝神的神态,又的确和伍子胥有那么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