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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闾侧头:“嗯?”
伍子胥拨开黄铜的壳,看着炉心。黄铜与黄铜间划开的声音带着跳跃感,轻轻响了一声。
“炭火都熄了。”
阖闾默然,伸指轻抚眉心。
“既然如此,再点上它吧。”
伍子胥抬眼看着他,柔和地说:“炭已烧尽,如何能够再燃?”
“哦?”阖闾轻笑,“那你说,该怎么办?”
“自然是换过新的火炭,”伍子胥依然语调柔和,“原来的火炭,已经烧成灰。要想取暖,就要换成新的。”
阖闾觉得心下有些恼意,又有些空落落的,直起身子,定定看着伍子胥,一笑:“你为什么要用这么迂回曲折的方式,告诫我呢?”
“大王问的是炭火的事,我回答的也是炭火的事。”伍子胥垂目,淡淡地说,“大王如果从中得到别的讯息,也是因为您自己早已想到了。”
两人之间,立刻又沉默下来。
良久,阖闾才说:“我确实喜欢承欢。”
伍子胥低头看着空空的双手,淡淡说:“我知道。”
他顿了顿,又说:“我一见他,就知道,你会喜欢他。”
阖闾盯着他,加重语气说:“但是,我喜欢他,只因他与你相似。”
伍子胥微微叹了一声。
叹息声轻微得几乎听不到。
“但是,”他开口,缓缓说,“使你心烦意躁的,却是他与我不似的地方。”
说完,他像是疲惫不堪地,合了双目,靠在栏杆上,静静坐着,再不说什么话。
阖闾定定地看着他。阳光带着春日特有的明亮色泽,斜斜照进凉亭,铺在对方的发上衣上。白中带灰的发色,在这样的阳光下,也像是发出浅浅的光一样。
那光芒极浅极淡,但阖闾却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种被灼伤一样的痛楚感。
这春日下午平凡的光景,一直在他心里停留了很久,在不为人知的、小小的角落里,嗜好血与死亡的王者,一直收藏着这画面,与当时他那奇异的痛楚心绪。
十三
吴王阖闾七年,南蛮泽地爆发叛乱。
泽国之乱,在历史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正史中这个民族与这片土地所有的记叙,只留下“泽人漫理”四字,而稗官野史中,也对其过程语焉不详。
历史只是记载强者的盛事与杀伐掠夺的丰功伟绩,对于湮没如草的弱小民族,却吝惜得不愿多书几笔。
但是这闽粤之地的蛮荒民族,却在强敌压境的情况下,爆发出可怖的战斗力。从春至夏,末支带领的先锋伍千吴军,竟然折损大半。阖闾终于命王族的第一勇将岐籍带兵,从水路出发,前往援助。
随军的除了阖闾特别拨给岐籍的吴军精锐,还有个特别的客人。
水军驻扎在太湖之滨,只等领军的歧籍令下,即可起航南下,直达泽地。
岐籍高坐马上,沉思着看向甲戈齐备的将士们。汗水顺着他皮甲和肌肤的间隙,蜿蜒着流下来。
南方的天气极热,甲胄又密不透风,岐籍只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被架在烤架上的肉畜,而且已经熟了一半。
这一场仗,真不易打。
他侧首看向旁边的车队,冷冷一笑。
岐籍的长相与阖闾有几分相似,属于吴国王族特有的细长眉眼与深刻的轮廓组合起来,自有一种英挺的魅力。
车队的辎重车辆之前,有一辆华贵的马车。车身饰以金玉,绘以彩藻,看起来,和枕戈待发的军伍十分的不相称。
岐籍策马行过去,到了车厢边,伸出长剑,以剑尖挑开车帘,淡淡问:“世子长途跋涉,可还习惯?”
一只手捉住了车帘,缓缓拉开,现出一张少年的脸。
正是越国世子勾践。
他的脸上依然挂着灿烂而无邪的笑容,仿佛如今不是身处军队中,而是正驾车游春,凉风徐徐,三五友人于车上马上笑语盈盈一般。面对这样无害的笑容,即使有心找茬如岐籍者,内心也不由得轻松了一些,柔软了一些。
“将军辛苦了。”勾践笑着,脸颊下面竟然有个小小酒窝一现即隐,“虽然不知吴王为何要求我随军而行,但是我毕竟不熟悉行军之事……一路上,给将军带来不便,还希望将军海涵。”
岐籍不由得挑挑眉。
这个越国世子,有这么愚笃么?
名为随军,其实乃是强迫性的。吴国与越国名义上好歹也是盟友,这次出兵泽地,却将越国世子软禁军中,勾践稍微有点头脑的话就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吧?
事实上,一个小小的泽地,还不至于要动用吴国最精锐的军骑。
岐籍知道得很清楚,这次的最终目的地,根本就是越国。
虽然和原定计划略有不同……
——原来的计划,是末支灭了泽以后回师,而岐籍于此时出兵,和末支前后夹击越国。
而现在的调整,则是以岐籍取代末支的军队原先的位置,灭泽后回师。
而接应他的,将是吴王阖闾亲自率领的大军!
岐籍觉得一阵战栗。
亲手灭亡一个国家,在史书上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全身都充满了斗志。
眼前的越国世子,就是他面对越国军队时,可资利用的棋子。
“不麻烦。”他淡淡回答,“以后,需要世子帮忙的地方还有很多。”
勾践低头笑笑。
初夏的阳光很烈,也很艳,打在他脸上,有些透明的发白,以至于这个笑容看起来,多少有点失真。
“不客气。”他温柔亲切地回答,“在灭亡自己祖国方面,勾践的确对将军而言,十分好用。”
岐籍再次挑眉。
有趣的家伙。
这位越国世子,并不愚笃么。对自己的处境,了解得十分透彻,对这次战争的本质,也看得一清二楚。
而且,竟然还如此镇定坦然。
——他真的能眼见着自己的国家灭亡,己身沦为阶下囚而无动于衷么?
还是,另有图谋?
岐籍微微勾唇,冷笑一声。
手中长剑上抬,剑尖点在勾践的下颌上,慢慢地将他的脸抬起来。
“听说世子和敝国的伍相有旧,为什么他不出手保你?——也免得阵前交锋,世子有个什么闪失啊。”
“伍相的确保了我。”勾践柔和地一笑,“只是勾践运气不好。”
“你的确运气不好。”岐籍冷冷地说,“越国的运气也很不好,这是人运,也是天命。你看得开,是你的运气。”
勾践依然在笑。即使利刃在喉,他还是笑得风清月明,不带半点灰暗的情绪:“只是,将军的运气又如何?”
他直视着岐籍,缓缓说:“听说将军十年未曾带兵了。”
岐籍猛然皱眉,低喝:“王子以为岐籍没有带兵的实力么?!”
勾践暗笑。
自尊非常脆弱的人么?
他依然直视着岐籍,目色之明丽,像吸了很多太阳的碎片。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的意思只是……阖闾既然从未要将军独自带兵,这次将军领军出征,难道就不怕返朝之日,就是将军人头落地之时?”
岐籍心下猛地一沉。
一瞬间,他想到的,不是过往种种,亦不是自己多年征战片断,而竟是出京以前,阖闾将虎符交给自己时,唇边那一抹浅笑。
两人对视片刻,岐籍才缓缓收回了剑,冷冷道:“世子说笑了。这种话,世子说了,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对你,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回马,吩咐下去:“好生照看越国世子。行军之时,不许给他一滴水喝!”
——倒看你能伶牙俐齿到几时。
眼前的太湖,碧波万顷,在初夏的艳阳下,星星点点都是金色的闪光。但岐籍心中,原先的豪情与斗志,都消失不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这才举剑,大喝:“起兵!”
将士整齐划一的呼喊声,立刻排山倒海般喧嚣回来。
湖上,起风了。
后宫中的花开了又谢,没有了时序。
为着赏心悦目的目的,所有的花序都经过精巧的安排。无论何时,宫苑中都有开得极盛的花朵。无论春夏秋冬,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姹紫嫣红的大好光景,仿佛这繁华这锦绣,永远不会消散。
但是反而言之,无论何时,也都有枯萎了的生命。
只是这些枯败的花草立刻就会被宫监移走,以免污了贵人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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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欢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阖闾。
问内监,内监只说:“大王忙于政务,其他的,奴婢们不知。”
他心下有些空落落的,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情绪,来得全无来由。
难道是习惯了么?
习惯了住在宫室内,习惯了被阖闾照看着,习惯了……
习惯了在一个男人的床上活下去?
承欢捻亮了烛,照着铜镜。
黄铜的镜面上,一个少年冷冷地笑。幽深的眸子里,收敛了情绪。
他抓住镜子,随手一挥,拍碎了案几上绘着竹枝花纹的陶器。
陶器的碎片抵在手心,用力刺下去,钝钝的痛。
承欢闭上眼睛。
这就对了。
不要忘记这个痛。不要麻木了自己。
他心里隐约有一丝悲哀。
需要用身体的痛来提醒自己,对阖闾的恨了么?
忽然传来门扉转动的轻微声音。
承欢猛然回头。
是伍子胥。
他只穿着薄薄的绢白色外衣,绣着同色的花纹,身上唯一的彩色是腰间乌金色与红色混织的枫叶图案腰带,站在那里,自有一种出奇宁静的气氛。
承欢一见到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就像晚霞看见火焰,明明都是那么的绚烂,偏偏自己没有它灿烂到了决绝的那一种绝对。一样是瞬间的彩色,却知道一个是黯然消沉,另一个,却是燃尽了才消逝。
伍子胥却对他很亲切。
他缓缓走进房间,连每一步的步伐都是优美而无懈可击的。
他直走到承欢面前,才微微一笑,说:“我可以坐下么?”
承欢茫然点头。
伍子胥坐下了,又抬目看他,先看他的眼,再看他的手。
承欢的手心,还瘀结着青紫色的血痕。
伍子胥微微皱眉,问:“何苦自残?”
他见承欢并不回答,只是攥紧了手,于是叹息:“我费了些许心力,才保住你,不让大王继续以残虐你为乐。你又是为什么,而伤害你自己?”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