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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从马鞍上解下自己的行李包裹,扔给碧落道:“带上这个!笨女人,你自求多福吧!”
碧落接过,怔了一怔,忽然高声道:“我不要!”
杨定正扬鞭拨转马头预备回去,闻言怒道:“不要你扔了吧!”
话未了,只听“嘭”地一声响,回头看时,那包裹已被摔了下来,露出里面的卧具和水袋,几样糕点散落四处,滚在尘埃间,迅速失了白面的本色。
行路难 钿誓钗盟何处觅(四)
暮色苍然里,云碧落一骑绝尘,散发飞舞,迅速消失在暗昧的官道上,只有那笃笃的蹄声,尚可隐约听得,却越来越远。
杨定西望长安,又东望官道,将那马儿勒得只在原地打圈,嘶叫不已。他猜到碧落可能会走,挑的是足和华骝马媲美的好马,性子却烈,这般给杨定拘束着进退不得,再忍不住,一蹶后蹄,竟硬生生将杨定从马背摔落。
杨定身手敏捷,就地一滚,已毫发无伤地翻身坐起,刚好在那堆散落的行李旁。
他终究忍不住,坐在官道中央,闭了眼,抱住头,深深埋到膝下。一双扯住自己头发的手,如此用力,甚至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夜,已来临,迅速用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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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碧落拿了随身的钱帛到附近的人家换些干粮时,竟然连被拒绝了数家,料想也知晓战事已起,各各储备余粮,不肯轻易将粮食卖给不相干的人了。
好容易换了几张大饼,碧落掬了几捧溪水就着吃了,继续上前走了一段,忽听得自己刚刚越过的牛车中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唤:“碧落姑娘!”
她听得声音耳熟,勒下马来看时,竟是五重寺的释雪涧,依旧一身宽大的海青布袍,青布包头,携了一包裹,款款自牛车中步出。
碧落记得她暗助慕容冲之事,忙下了马来,见了礼,才问道:“雪涧姐姐哪里去?”
释雪涧远望东方,温和地笑了笑:“华阴。”
华阴,慕容冲的四哥慕容泓正与钜鹿公苻睿、龙骧将军姚苌对峙。
当日秦王亲自安排,想让释雪涧成为自己的儿媳,结果她还是拒绝了苻睿。后经了五重寺之事,碧落已隐约意识到,释雪涧和慕容氏的关系没那么简单,她既在北地呆过,多半和慕容泓颇有交谊了。因而碧落点头道:“雪涧姐姐要去找济北王?”
大燕未亡之时,慕容泓受封济北王,慕容冲受封中山王,如今慕容兄弟打的是复国的旗号,自然也恢复了王爵称呼。
听到慕容泓的名字,那雪亮的眸子忽然便蒙上了一层白雾,许久,释雪涧才绽开冰晶玉澈般的微笑:“不,我去找苻睿。”
释雪涧望了一眼华骝马,微笑道:“我找不着马儿,又嫌这牛车太慢了,不如妹妹载我一段?”
碧落向来觉得这释雪涧行事颇是高深莫测,心下迟疑,说道:“雪涧姐姐,我要回平阳。”
释雪涧笑道:“我知道,你要找慕容冲。他们兄弟同时起兵,自然早有约定。慕容冲突破了秦军拦截,必定前去华阴与慕容泓会合。我们去华阴等着,总不会错。”
碧落忙道:“姐姐确定,慕容冲能突破窦冲的拦截么?”
释雪涧抿唇笑道:“我们去华阴等上几天,不就知道了?”
碧落转念一想,释雪涧是苻睿的心上人,又和慕容泓有交情,不论哪方胜或败,都不会伤害她,并且跟在她后面,也不愁得不到慕容冲的消息,遂点头答应。
二人身材俱不高壮,华骝马驮了他们,速度也不见减慢多少,而释雪涧身畔干粮颇多,终于免去了碧落挨饿之虞。而沿途已不见行人稀少,常半日不见炊烟了。
这日傍晚,眼见南方大片山脉绵延,葱青森郁,预计该到了华阴境内,看前方屋宇众多,围以高墙坚垒,应是一处乡人聚众而居的坞堡。
碧落与释雪涧商议道:“秦军与鲜卑军都在此地出没,我们不知他们动向,不如入堡去问上一问。”
释雪涧点点头,凝神望向那处坞堡,明亮的眼睛忽地咪起,连唇边也渐渐失去了血色。
碧落忙问道:“雪涧姐姐,怎么了?”
释雪涧此时正扶抱着碧落的腰肢。这接近初夏的时节,隔了单衣,碧落都能感觉出她的手很冷,连她的声音都带了雪花的轻凉:“我怎么觉得,那处坞堡中,根本没有活人?”
碧落打了个寒噤,将那片屋宇墙垒又打量一番,沉吟道:“不会,那里至少可以住七八百人。”
二人遂驱马上前时,碧落只觉释雪涧的身体越来越冷,也不由地紧张起来,一抖马缰,飞快窜了过去。
寨门是开的,碧落连人带马奔进去,居然不曾有人来阻止,但华骝马已在不知不觉间放慢了脚步,连碧落自己,也似陷入了冰窖之中。
果然没有活人。
只有横七竖八倒地不起的乡丁和百姓。有老的,有少的,甚至有尚在怀中吃奶的婴儿,倒在门前,灶间,榻边,席上……
四处是已经凝固的暗红的血渍,或汪作一团,或凝成落花,或飞溅如雨……
不只血腥味,还是血肉快腐烂时作呕的恶臭味,直熏入肺膈深处……
释雪涧的身体晃了晃,碧落忙扶住,迅速调转马匹,逃一般飞奔出去。
一气奔出五六里远,才勒住马,两名女子已踉跄下马,伏在路边的大石呕吐起来。
良久,二人才坐下身来,面面相觑。
“我从没见过那么多死人。”释雪涧苦笑:“原来预见到和真见到,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碧落喘着气,打开水袋,想喝水,又觉恶心,擦着额间腻腻的汗水,颤声道:“姐姐,你……没进堡已经预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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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 清角吹老黄昏路(一)
释雪涧和碧落一样拥有着白皙的肌肤,但她的肌肤如雪胜玉,接近纯色的白,与碧落那种宛如梨花般柔静的苍白并不一样,加上红唇如莓,不施而朱,看来并不柔弱,只是此刻被那地狱般的情形惊到,脸色也很不好看,连眼眸都黯淡下来。
她低低叹道:“是……我看到了,可我又能怎样?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坞堡而已,若是,若是……”
她一向安详从容,举止沉静,此刻却露出惊惧彷徨之色,让碧落禁不住问道:“姐姐还看到了什么?”
释雪涧正要回答,眉尖忽然悸动了一下;几乎同时,碧落已听出周围似有动静。
她还未及从屠堡的那一幕回过神来,每一处神经都在紧绷着,此时一觉出不对,立刻毫不犹豫,拔剑出鞘。
流彩剑的光芒耀出的同时,两边树丛中跃出一队仗剑执刀的士兵,齐齐对准二人,待得看清是两名年轻女子,都流露出诧异之色来。
释雪涧看清对方衣着,唇角已噙出一抹沉着微笑:“各位可是五殿下钜鹿公麾下?我是五重寺释雪涧,请带我去见五殿下!”
碧落发现来者是秦军时,居然也松了口气。
虽然两人都没提,但无疑都深信屠堡行径绝非秦军所为。那堡中都是氐人,正是苻坚最坚实的拥护者,秦军即便不能做到爱民如子,也不会疯狂到这般自毁长城。
那么,是谁做的?
鲜卑慕容吗?
碧落不敢想,只是收了宝剑,在那小队秦兵半监视半护送之下,深一脚浅一脚走上了翻山越岭之路。
他们未必听说过释雪涧,但一定知道当今大秦的国寺是五重寺,五重寺的释道安是秦王最宠信的方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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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一处山坳,终于在开阔处见到大片的帐篷,士兵应该先行派人回来通禀过,一入营帐,便有人接着,牵走碧落的华骝马,将她们引向最大的那处帐篷。
透过挂着的门帘,她们已见到苻睿身着甲胄,与其他几位同样全副武装的将军说着话,指点着案上的舆图,谈吐很是沉稳有力,连面庞上的些微稚气,都已脱却不见了。
忽而抬起头来,唇边立刻弯过惊喜笑容,挥了挥手道:“先这样吧,我们明天再议。”
几名将军扭头见到两名年轻俊秀的女子立于门外,会心一笑,果然即刻告退,苻睿脸色微红,也不辩解,待将军们出去,即刻迎上前来,笑道:“快进来!”
他一笑起来,立刻扫去方才的一本正经,重又显出几分当年长安城外的温和稚气来。
释雪涧一拂散落到面颊上的乱发,微笑点头,携了碧落缓缓坐下,苻睿已陪着笑,为她们捧上两碗酪浆,柔声道:“快先喝点东西。只怕累坏了吧?瞧你们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怎么想到跑这里来?”
释雪涧喝了口酪浆,轻轻一叹:“我总不放心,所以让碧落陪我来了。”
苻睿笑容一僵:“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他?”
看来苻睿并不傻,竟早就知道释雪涧和慕容泓关系不寻常了。可释雪涧究竟不放心谁?她如今又是为谁而来?碧落根本猜不出。
她的雪亮瞳仁,如无瑕明镜,倒映出人世百态,让所有的悲喜善恶,都在她眼前无所遁形。可谁又看得出,明镜之内,又深藏着她自己怎样的心,怎样的情?
而她的回答,同样如明镜一般,让人看不透:“我谁都不放心。”
苻睿虽是许久不曾与她见面,倒也习惯她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低叹一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