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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握着那箭柄,手指要黯淡的星光下不断颤抖着,颤抖着,居然不敢拔。
这么拔出来,以杨定的伤势,一口气上不来,很可能就此永别人世。
从此再没有人懒散地冲她笑,再没有人在她悲伤时守护她,再没有人千里相随无怨无悔,更没有人那般在重伤时无聊地嫌她头发不干净。
“杨定,杨定……”碧落几乎要滴落泪来,终于还是没敢拔,努力将他撑起,一步一步,挪向那处山脚下较隐蔽的密林里,再目测晋兵的去向时,并未见有人往这个方向追来。料想残余的几十名骑兵四散逃开,入夜后他们应该无法一一搜寻;何况他们要抓的是苻坚,此时发现这小股骑兵里没有苻坚,一定会猜到中计,最大的可能,是已经调转马头,追向苻坚的方向了。
耽搁这么大半天,他们想在苻坚与慕容垂会合前追上苻坚,只怕是不可能了。
苻坚安全了。
杨定果然用自己的性命和鲜血,卫护了苻坚的安全。
这不像是懒散无赖的杨定的作为,可他偏偏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即便怀着必死决心跟他离开的这百余骑兵,大约也有不少逃得了性命,真的能如苻坚所愿,到洛阳与他相聚。
碧落承认自己不如杨定,远不如杨定。
她看到杨定派人在峡谷隘口堵截时,本料想杨定一定在堵截不住时先行撤出,以他的马匹和身手,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所以自己放心地和众人先行离去。
谁知,杨定最后选择了自己上前堵住敌兵,然后和幸余勇士一齐撤退。
“你是个傻瓜,绝对是个傻瓜。”碧落喃喃地念叨着,小心地将他扶到毡毯上躺下,学着杨定以往的做法,四处拣了些枯枝来,生了个火堆,才拿了伤药出来,撕开他的前襟,先将前面的伤口小心包扎了,才唤道:“杨定,杨定!”
杨定低低地应了一声,甚至轻轻地念叨了一声:“碧落……”
碧落拿了烤得有点热意的干馍,柔声道:“我要给你拔后面的箭,你先吃些东西恢复些元气。”
杨定虽是无力,倒也清楚自己的伤势,又听话地应了。
碧落把杨定抱住,倚了棵老松在毡毯上坐了,将干馍掰成一小块一小块,送到杨定嘴中。杨定颤抖着唇,将碎屑抿在舌下,却紧闭着眼,并不咀嚼吞咽。
碧落知他伤势太过沉重,全凭着原来的好底子,才能支持到现在,若要他此刻吃这些平时都难以下咽的干粮,实在是太过为难。可她马匹上的物什虽是不少,并没有碗或勺之类的餐具,不然还可拿水来泡软喂他。
她取了水袋,送到杨定唇边,柔声道:“杨定,喝点水,就咽下去了。”
杨定果然喝了一口水,但喝第二口时便呛着了,连同嘴中的食物一齐呛出,吐了自己和碧落一身,更牵动了背部的伤势,痛得全身都在战栗,额上尽是豆大的汗珠滑下,唇边更是一无血色,连颇是饱满的双颊也在一夜之间深深陷了下去,泛出可怕的青灰死气。
死气……
碧落忽然惊慌起来,按抚着他的胸口,大声地叫着:“杨定,杨定,你……你别死……”
杨定恍惚听到了她的话,努力地平抑着自己的咳嗽,许久,才颤着低哑的嗓子呢喃:“丫头,丫头,我没事,别哭,你别哭……我最怕……你哭……”
青衫湿 莫教幽恨埋黄土(三)
碧落知道自己在哭。
她从不是眼泪多的女子,并且一直不相信流泪能解决问题。可最近她的泪水的确太多了。
或者,是因为遇到的事太多了?
杨定勉强睁开黯淡无光的眸子,却不改属于他杨定的那种温煦清澈:“碧落……想拔箭,便拔吧……生死由命,你已尽力……我死了,也只会记着你的好……”
碧落胡乱擦着泪,微笑道:“我气你伤你提防你,对你全无心肝,你不记得了?我却一直记得啊。我还要厌烦着你,没有人厌烦着,也太寂寞了。所以,你不许死。”
杨定笑了一笑。
苍白的笑容,带了微茫的对于生存的渴望。
碧落取过干馍来,咬了一小口,再喝一点水,咀嚼成浆,然后埋下头,伸出舌尖,轻轻在杨定干涸的唇上一舔。
杨定全身一震,唇已张开,温软的浆液被缓缓哺入。
他们甚至感觉得出彼此唇舌牙齿轻轻磕碰。
“咽下去。”碧落柔声道:“一定咽下去,精神才会好。”
咽下食物,杨定迷茫震动的瞳心渐渐莹澈,如一泓清泉,宁谧映照着碧落温柔的面容。
碧落抱了他半个身体在怀中,尽量被将他藏在毡毯内躲着寒风,一口接着一口继续哺喂他。
杨定也很安静地静静卧在她怀里,一口接一口地承接着,乖顺而艰难地吞咽着,只是渐渐将眼睛闭上了,仿佛极是困乏。
“杨定,别睡,别睡!”碧落自觉差不多了,轻轻拍着杨定的面颊。
杨定这才半睁开眼,唇角微微地一扬:“我……不睡……”
碧落将他抱起,与自己相拥着,然后握住了箭柄,柔声道:“我要拔箭了。支持住,知道么?一定要支持住。”
杨定微微悸动了一下,双臂环上了碧落的腰,喃喃道:“我……支持住……啊……”
他揽住碧落的手蓦地收紧,几乎要把碧落的腰给勒断。
碧落没等他说完话,便将那箭一下子拔出!
“痛……”杨定露出了个很艰涩的笑意,悲惨无奈地呻吟了一声,浑身一软,终于彻底昏了过去。
“杨定!杨定?”碧落心头怦怦乱跳,慌忙检查时,但觉杨定呼吸虽是微弱,倒也没有停滞现象,这才松了口气,急急将他放下,处理那血如泉涌而出的伤口。
因毡毯只有一张,晚间碧落便只能与杨定睡作一处,只是时不时屏住呼吸,听一听杨定是否还气息,或者不时伸出手里,摸一摸杨定的体温。
如此重的伤,发烧自然是意料中事。
至当晚下半夜,杨定便开始陷入高烧,周身赤烫,一直颤抖着。
等荒山野地,又缺衣少被,无医无药,碧落也顾不得甚么男女大防,见他颤抖得厉害时,便将他拥到怀中,默默用自己的体温为他温暖着,只盼他能舒服些,早日熬过去。——不知多少人便是在这样的伤势感染中死去,但碧落始终不能相信杨定这样机警又无赖的人会死,虽然现在的杨定蜷在她的怀中,乖觉得像熟睡的婴儿,再没有当日嘻笑不羁的笑容。
她总觉得,杨定一定会站起来,重新回到秦宫中,送苻宝儿一枝芍药,挑衅地望着自己;或者喝酒买醉,醉倒后被青楼女子戏弄,失落地靠住自己的肩;更可能,站在结了小小青杏的树下,向着自己叹息:不要缘,不要孽,只要原来的不羁的心……
“杨定,杨定,你一定要醒来,醒来……”碧落低低地说:“你若不醒来,我就把你扔路边,让野猪吃,让野獾撕,让野狗咬掉你耳朵……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
碧落用手指抚摸着杨定藏在蓬乱发际的耳朵,然后滑过他削瘦的面颊,刮他如刀削一样的高挺鼻梁:“真不要脸,还睡,还睡,睡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叫也叫不醒。你真是不知羞,不知羞……”
杨定一直昏迷着,碧落一直说着,仿佛怕自己一时停了,杨定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便再也不肯睁开眼了。
一滴,两滴。
总是听不到回答的碧落又掉泪了,冰冰凉凉的水迹,染上她怀中那张苍白的面颊。
面颊的主人听不到,也看不到。他太累,太困,只想继续睡自己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场觉。
可他的眼角,居然也在不知不觉间滚落晶莹的水珠。
一滴,两滴。
杨定昏迷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才有点退烧,略略恢复了神智,可以喃喃地呼唤:“碧落,碧落……”
碧落已将他挪到了附近一个小小山洞里,虽然潮湿阴暗了些,但到底可以避避风了。
食物已经不够了,碧落自己拿了弓箭到附近打些雀儿和野物,回来烤得半生不熟,勉强充饥,将干粮留着哺喂给杨定。
他的伤势委实沉重,在只用了些外伤药的情况下能够存活,已经算是奇迹了。只是后来还是每天白天退烧,晚上再度发烧,反反复复,让碧落极是不安。
可此地极荒野,最近的城镇距此有三四十里远,便是最近的村落,怕也在十里开外。以杨定的伤势,断然无法搬动了前去求医,碧落只得根据自己的记忆,找些治伤的草药来给他内服外敷。好在杨定不挑剔,碧落哺给他的东西,不论是甜是苦,是生是熟,全给吞下了肚。
七八天后,连杨定的干粮也没有了。
【青衫湿题解:红尘莽莽,知音本难觅。只为君故,泪痕阑,青衫湿!】
误桃源 醉卧花下能几回(一)
碧落看杨定睡得还算安稳,遂在洞口生了一堆火驱赶野兽,自己骑了马,径去寻稍近的村落去买些粮食。
碧落在山林间奔了六七里,并不见人烟,遂沿了一条溪水上溯而行,渐见两边栽了大片桃树,忙奔过去时,果然见着一处小小村落。
那处村落地处荒僻,据说是秦汉时逃入的难民,极少与外人来往,村民们也不懂得首饰的珍贵,但首饰上的金银倒还认得,便有人特地蒸了些新鲜馍馍,摊了新鲜面饼给她。碧落又讨了些粟米,和人要了几件干净内外衣裳、一口小锅、一副碗勺回去。山野之间民风淳朴,有人知道她是因为有人受伤才暂时留在山间,把才捕来的几尾鱼送给她炖汤。
碧落从八岁起便随在慕容冲身边,鱼肉荤腥见得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