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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间,苻坚一身着玄色十二章纹衮龙服,头戴冕冠,显然刚下了朝,未及换衣,便匆匆赶了过来。
他的身后,杨定抱着华铤剑,依旧一脸的懒散,抖落明灿灿的阳光,似笑非笑踱进来,便住了脚,倚在门边,远远地望着碧落,悠闲得近乎惫赖,再也不知如何便得了苻坚的激赏,竟成了他最贴身的侍卫。
苻坚走到近前,将碧落脸色细细一端详,笑道:“果然气色好了很多,再养几日,不用到年关,只怕就好了。”
碧落因卧于床上,只穿了素白小袄,散淡披着一件品红色粉白牡丹纹的长衣,颇是艳丽,绝非苻坚曾让她穿的素青或淡色衣衫,闻言微微低了头,应道:“陛下厚爱,太医每日数次前来请脉,自然……好得快了!”
苻坚点头,望一眼她放在枕边的流彩剑,微笑道:“你跟在凤皇身边,倒没给养成个闺阁弱女,病好后朕再帮你找两个师傅来好好教教,说不准,以后挥师江东时,朕的身边,可以多个能干的女将军呢!”
碧落闻言愕然,抬眼看苻坚时,只觉他笑容甚是温煦明朗,隐见慈和,并无半点猥亵之意,不觉问道:“陛下愿碧落为您南伐之事出力么?”
苻坚大笑:“若是咱们大秦的女孩儿,个个有你和宝儿那等身手襟怀,未必不是一支令人心惊胆战的生力军呢!”
碧落展颜道:“如能随陛下在战场一逞身手,也是碧落之幸!”
苻坚大悦,重重一拍碧落的肩,道:“好!好!不愧是咱们氐人家的女孩儿!”
碧落怔了一怔,不由道:“陛下,我是鲜卑人。”
苻坚轻笑:“鲜卑人么?朕瞧着可不像!你虽是慕容家收养的,可肤色并不像鲜卑人的肤色;何况鲜卑一支,也没有姓云的。”
他想了一想,又道:“倒是和扶风郡云家的人长得有几分相似,多半是云家流落在外的女儿吧?”
碧落心里一动,几乎不假思索便问出了口:“那位桃李夫人,便是姓云么?”
苻坚笑意顿敛,连从窗纱透入的阳光,一时都已僵硬。
碧落一横心,咬着唇说道:“我虽也姓云,不过和这个桃李夫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不想……做第二个慕容夫人。”
青黛似乎将霜炭加得多了,房中热得出奇,苏合香气息萦萦绕绕,烟气和香气一样地浓冽,散在各人的眼前,一时连室内的人与物都看得不甚真切。
青黛立在床边,一块洁白的丝帕,被她绞得洇染了一层汗渍;杨定神情依旧慵懒散淡,只是不知不觉间,已放下了抱着剑的手,凝神观察着苻坚的神情。
苻坚琥珀色的瞳仁在那烟气中收缩又收缩,忽而轻轻一笑,一室凛然迫人的气势,顷刻如烟云消散:“好伶俐的丫头,可不像平时看来这么傻乎乎呢!”
她平时看来傻乎乎么?
碧落正茫然间,殿外忽然有人通禀道:“平原公、钜鹿公求见天王陛下!”
苻坚微一皱眉,缓缓坐到屏风后的黄花梨卷草纹条案旁,命道:“传。”
这里青黛已放下床前水碧色丝质帏幔,碧落从床头看去,只能见影影绰绰的人影,走到苻坚跟前叩拜:“儿臣见过父王!”
那声音很是耳熟,一个是平原公苻晖,另一个则是在长安城外小镇上见过的钜鹿公苻睿。他们是苻坚爱子,寻常也常在后宫行走。苻睿的性情甚是温善,和碧落并不甚熟,每次见面不过客客气气打声招呼,倒也罢了;那苻晖却是碧落避之唯恐不及的,远远一见他人影,便找机会跑个无影无踪。
好在苻晖虽是想找她岔儿,他那两个妹妹却也不是善主儿,唯恐他将她们的玩伴给抢了,见面便没好声气,必找机会将他撵得远远的,明里暗里,倒让碧落安生了许多,入宫这么久,苻晖连话都不曾有机会和她说一句。
正忐忑想着二人来意时,只听苻坚已温和问道:“你们两个这么匆匆过来,有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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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令 长夜孤梦意难平(二)
苻晖、苻睿两人相视望了一眼,沉默片刻,苻晖先一推苻睿,苻睿方才红了脸,说道:“孩儿有件事,想请父王做主。”
苻睿母亲早亡,素又聪明温厚,苻坚向来怜惜,闻言笑道:“什么事?”
苻睿嗫嚅良久,见苻晖不耐烦地瞪他,才讷讷道:“父王,我想请父王做主,将雪涧姑娘许配给我……”
“雪涧……”苻坚正想着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时,苻晖提醒道:“便是……那年我们去五重寺祈福时,那位为父王上茶的姑娘。父王当时还夸她品格出尘,有凌云之风呢!”
苻坚猛地想起,顿时皱眉:“你是说,道安大师的弟子释雪涧?她是出家人,你怎可动这个念头?”
苻睿本来含了几分羞怯之意的眸子,绽出宝石一样的华彩,辩道:“父王,雪涧虽拜了道安大师为师,却只带发修行,并没有真正出家。她这雪涧的名字,本就是俗家的名儿,不过自己冠了个释姓而已!”
苻坚侧脸看着自己这个至今不曾娶亲的儿子,苦笑道:“你既知她冠了释姓,便该知晓她有心向佛,怕无意嫁娶吧!”
苻睿微有沮丧之色,却还是低声道:“所以……我才求父王做主。但要父王旨意下去,他们安敢抗旨?”
苻坚沉吟道:“若论起来,这个雪涧也是贵家女子,才识过人,通晓佛理术数,配你也堪是配得过了……只是她若一心向佛,却也不好强求。”
苻睿大急,正要再求时,苻坚轻轻笑了一下,道:“罢了,朕明日让人将她请入宫来,让人探探她口风。若是她愿意,你便是将她带了去雍州也不妨。”
苻睿这才松一口气,道了谢,眼光却直往窗外飘着,显然有几分神思不属。
苻坚暗暗摇头,却也不忍苛责,转头又问苻晖:“晖儿,你呢?莫非府里几十房姬妾还嫌不够热闹,又看上谁家的姑娘了?”
苻晖嘻嘻一笑,道:“上次父王说我荒唐,我可再也没有纳姬妾,还把几个别别扭扭的小妾给放了出去呢!”
苻坚点点头,将手中的青瓷茶盏端起,啜了一口,说道:“这才好,以后镇守豫、洛这等兵家重地,也要小心了,千万不能好色误事。”
苻晖应了,却又指向碧落的方向,笑道:“不过,碧落可是父王早就说好给我的,这回我去洛阳,也不知几时才回来,不如让我带了她去吧!”
碧落远远听见,不觉捏紧拳来,唇边褪去了血色。
当真是前门有狼,后门有虎。一个苻坚已让她提心吊胆,再多一个软硬不吃的苻晖,叫她如何招架?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被逼到了长安来,再见慕容冲的可能少之又少,便是这样一直拖延着,又能拖延到几时?
正惊惧之时,只听苻坚缓缓地说道:“不错,朕已将碧落许给了你。不过……不过这丫头和朕挺投缘的,又是慕容夫人的小妹子……嗯,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如果你性子收敛些,朕就给她备一份厚厚的妆奁,将她送洛阳去。”
“啊!”苻晖顿时叫了起来:“还等个一年半载的?”
苻坚微有不耐烦:“何况她现在病得不轻,难道你还准备让她长途跋涉,病上加病么?你平时在府中,也就这么对待你的娇妻爱妾?”
苻晖听苻坚话中颇有责备意思,顿时闭嘴,颇是不甘地瞪了帐幔中的碧落一眼,方才和苻睿相携离去。
苻坚独自坐在案边,安静地喝了好一会茶,才立起身来,走到帏幔前,隔着丝幔,望着帐中的碧落,许久,才问:“你喜欢我那晖儿么?”
碧落掌中攥出汗水来,却不知如何作答。她若说喜欢苻晖,苻坚很可能会成全苻晖的心愿;可她若说不喜欢,苻坚会不会就此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苻坚等了许久,听不到她回答,又蹙了眉问道:“莫非你喜欢凤皇?……前儿你昏睡时,一直唤着凤皇的名字。”
“没有,没有……”碧落忽然便惊慌起来,急急否认。
半透明的丝幔并不足以隔开她的惊慌,不安和惶乱已隐隐透出。苻坚望着这失去了冷静的女子,心中格地一沉,忽然之间便懒得再问下去,只是淡淡道:“等明年挥师江东,天下大定后,朕再安排你和晖儿的事吧!……若现在便把你给了他,他轻松便将你娶着了,必定不知珍惜,白白糟踏了你。”
他站起身来,一边向外行着,一边轻轻叹息:“你放心,朕不会误了你。一个慕容夫人,也便够了;便是凤皇,也不必……”
碧落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待苻坚起身离去了,还在回味着苻坚的话。
慕容冲是她心头一根不敢触碰的刺,那累积了十年的痛苦,早已同样被她分担,让她只知为他痛,为他恨,却不敢说一句喜欢,更不敢向他人承认喜欢。
她的突然失态,苻坚会怎么想?
可他说,他不会误了她……
他又说,一个慕容夫人又够了……
他还说了半句,凤皇不必……
他是不是想说,凤皇不必至今不娶?可他并没有说出这话来,更没有追问她和慕容冲的关系,便可见得,他分明乐意见到,那个紫宸宫内曾经只为他一人所拥有的凤皇,依旧只是那个孤孤单单的凤皇,只为他一人拥有过。
相思令 长夜孤梦意难平(三)
慕容冲一直未娶,有多少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