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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睿听苻晖一直论着家国大事,令席上空气大是僵滞,苦笑道:“三哥,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只这女子怎么办?是不是遣她回家去?”
青黛闻言,一双顾盼生辉的明眸,顿时滴下泪来。她伏地哭道:“民女因父母俱亡,方才依在堂叔家过活。这一回去,指不定又将我卖给别的什么人家了!”
女冠子 乾坤清绝若有时(六)
苻晖也觉出自己谈论的话题太过沉重了,遂笑道:“自古以来英雄救美,美人报答,大多是以身相许。五弟,我瞧你也没几房姬妾,不如就收了她在房里吧!”
苻睿慌忙摇手道:“三哥,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我……”
他觑眼望着释雪涧,已是满脸通红,明明是寒意甚重的深秋,额上却已冒出了汗珠了。
苻晖暗暗好笑,料着自己这个性情率真的弟弟,必对那释雪涧动了真情了,也不忍再为难他,笑道:“罢了,我有了更好的了,倒也不要她。”
他恶意地盯了碧落一眼,说道:“便把她给了你做丫头吧!横竖都会在我身边。”
说完吃吃地笑着,竟将碧落浑身的汗毛都笑得竖了起来。
慕容冲,慕容冲,他可知道,他已将她推到了何等尴尬的境地?
假如苻晖执意要她,从中作梗的话,只怕她连秦王苻坚的面都见不到,又谈什么相助慕容氏恢复河山报仇雪恨?
事实证明,碧落的担忧并不多余。
苻晖与苻睿等人分手后,径带了她和青黛回平原公府,安排了房间,又遣人送来许多的衣物和珠玉首饰过来,瞧模样根本就打算将她长留府中了。
第二日苻晖赶早儿带了杨定入宫见驾,根本没理会碧落,仿佛笃定了她根本逃不出自己掌心一般。
碧落心知不妙,一早便起床来,由着青黛姑娘长姑娘短地唤着,为她收拾床铺,整理衣裙,只呆呆坐在窗口,对着满园秋色发怔。
苻晖的品味爱好,自是与慕容冲截然不同。园子里几乎见不到一株欺霜傲雪的菊花,连红枫都看不见,大棵大棵经冬不落的青松翠柏,密密挨挨栽了满园,几乎连半点阳光也透不进来;倒是一带围墙,爬了些开着紫花的藤蔓,郁郁葱葱,颇具生机。
不过,时近初冬,菊园中的菊花,也该谢得差不多了吧?
她陪着慕容冲看了十年的花开花落,终于只剩了独自一人了。
便如慕容冲,他应该也很孤独吧?
他再独自在菊园中伤神弹琴时,谁去安慰他?谁去握他的手?谁再用温软的笑容,低低地唤他:“冲哥!冲哥……”
仿若,有大片大片的雪白菊花瓣,在眼前柔软地一条条垂下……
“碧落姑娘!姑娘!”
碧落忽然听到有人惊慌地叫,连身体都在被剧烈地晃动着。
她忙着回过头时,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
她眨一眨眼,滚热的液体迅速从面颊滑落,而眼前终于明晰起来。
是青黛,正担忧焦急地望着她,推着她,一遍遍地问着:“姑娘,你怎么了?怎么了?”
她怎么了?
她……她只是满脸的湿冷而已。
那样冷的风,迅速地将滚热的泪水吹到冰冷,却不知,什么时候会将滚热的心,也吹到冰冷?
青黛递给她一块帕子,小心地问道:“姑娘,你……你在想着什么人么?”
“没有。”碧落忙擦净泪水,强笑道:“嗯,离家久了,想家了。”
青黛仰起尖巧的下巴,眸亮如珠:“姑娘的家……在哪里?”
家在哪里?
碧落给她一问,居然一时答不上来。
惜分飞 秋霜肃夜数寒星(一)
她早记不得,自己原来的家在哪里,父母又是什么样子。
她只记得,很幼小的时候,她住的地方很荒野,但奶娘待她很好。哪怕自己吃草根,也一定给她递一碗清粥,哪怕那粥稀薄得可以照得出人影,数得清米粒。
后来奶娘似乎攒到了不少干粮,然后带了她,走很远很远的路,远到后来她回忆起来,只记得那长长而坎坷的路,仿佛通到天涯海角那样走不完。
碧落问奶娘,她们这是去哪?
奶娘说,去长安。
碧落问,去长安做什么?
奶娘说,长安,有她的亲人。
碧落不明白。
她的记忆里,她唯一的亲人,这世间唯一待她好的人,就是奶娘。
几度,她们干粮耗尽了,奶娘总将她安置在破庙里,自己去打短工,或卖些一路攒下的绣品,换些吃的用的。
碧落也想去帮忙,可奶娘总不许。
她说,碧落不该为奴,不该为婢。
她随身带着一卷画轴,总要油布仔细包着,偶尔打开看时,她会告诉碧落,画中那个拈花而笑的盛装美人,是她的母亲,她半点也记不起来的母亲。
可不该为奴,不该为婢的碧落,终究还是成了奴,成了婢,甚至成了被人****在沟渠中的小乞丐。
某一天,一队乱军冲过,碧落和奶娘失散了。
六七岁的小碧落,四处拉人询问,问长安在哪里,她要去长安,她要去找奶娘。
终于,有人带她去长安了,可惜,却将她转卖给富贵人家为婢,那样一个清灵俊秀的小婢女,在日渐繁荣的长安,还是值几个钱的。
碧落记得奶娘的话,她不肯为奴,不肯为婢,一次次地逃离,一次次地寻觅,一次次地失望,直到遇到了慕容冲。
她这一生记得的亲人,竟都和她毫无血缘关系。
“青黛。”碧落低声道:“我的家,在平阳。”
有慕容冲的地方,就是她云碧落的家。从她八岁起,她便已无可选择。
青黛便握着她的手,轻轻的拍着,眼睛扑闪扑闪,睫毛如羽扇轻轻而忧伤地扇动着。
青黛年纪明明比她小,此时却如姐姐般温和待她,不由碧落又是尴尬,又是惭愧,低叹了一声,勉强驱赶了自己的烦乱心思,换了衣衫,提了流彩剑,自到松柏下练剑。
青石条铺就的小径虽是干净整洁,但松树脚下,却堆积了累累的陈年松针,踩上去松松软软。说甚么青松不凋,可年复一年,不是一样在风吹雨打下褪下了层层绿衣?
流彩剑舞,清光动影,顿为松林添了几分光泽,便如黑夜的天空,被洒下了无数的明星,呈现的,是黑暗中的美丽。
只可惜,再无菊花飘香,再无枫叶飞舞,再无那人唇角含笑,弹一曲《高山流水》。
纵是摔琴绝弦,这一生,也是知己难求,落拓相伴……
慕容冲,慕容冲……
惜分飞 秋霜肃夜数寒星(二)
“剑法还不错,以后我打仗,可以把她也带在身边了。”一旁的石径上,忽然有人放声而笑。
碧落一惊,剑一歪,狠狠扎在松树干上,却扎得颇深,半天拔不出来。
抬眸,却是苻晖,一身朱红官袍,绣了熊罴山川,头顶碧玉宝冠,负手立着,愈显气宇轩昂,眉眼高扬,笑容中不胜得意。
他的身旁,杨定也抱肩立着,依旧一贯的懒散笑容,似在用神色,附和着苻晖的得意,只是那笑容,似不若平时的明朗通透,明亮的眼睛也略显幽黑。
看着碧落在用力拔剑,苻晖摇了摇头:“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罢了,即便去战场,也有我护着,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说着,已走到碧落近前,想去握住她的手,去帮她拔剑。
手指堪堪要碰到碧落手背时,碧落急急抽手,侧头瞪着他。那神情,仿佛才给逼着吞下了一条毛毛虫。
苻晖的好心情忽然便给打击得无影无踪。
他抽出流彩剑,掷到地上,冷笑:“咦?你还敢给我脸子瞧?你以为你那个只会以色事人的冲哥哥还能护着你么?别做梦了!他算是什么东西,还真当自己是金凤皇呢!在我父王面前,他只是个下贱的枕边娈童;在我面前,他连只狗都算不上!”
他的手指差不多指住了碧落的鼻子:“没错,他上了表,说把你送给父王,可那又怎样?我和父王说一声,父王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把你给我了!嘿嘿,从今日起,你不过是我数十房姬妾中的一个而已!”
看着长长的剑穗在秋风里乱摆,碧落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转头就走,居然连剑也不要了。
仿佛给苻晖握过的流彩剑已经脏了,再去握一下,都是对她自己的玷污一般。
苻晖一时愕然,望着她的背影,摸了摸头,转头问杨定:“她刚才说什么?”
杨定有些笑不出来,但还是回答:“她说,她不是玩物,不是东西,不会由人送来送去。”
苻晖诧异道:“她是这样说的么?为什么我没听到,你却听到了?”
杨定走过去抓起碧落留下的流彩剑,凝视片刻,叹道:“三殿下,她想说的,不都写在脸上了么?”
苻晖一想,点头道:“也是,这死丫头,心里怕还只是想着慕容冲那个妖孽!哼,想着又怎样,她终究还只是我的人!”
杨定嘿然一笑:“三殿下,你只要她的人么?”
苻晖一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杨定弹着剑脊,听着嗡嗡的剑吟声,淡淡笑道:“嗯,也没什么。殿下得了她的人,慕容冲得了她的心,也算公平!”
苻晖蓦地大怒:“杨定!你居然把我和那个妖孽相提并论!”
杨定变了脸色,慌忙跪倒在地,俯首急道:“是,杨定知错!杨定再也不敢了!”
苻晖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杨定握紧流彩剑,依然跪在地上,目送苻晖离去,眸光沉沉如暮霭,低低地叹了口气。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霜冷鸳瓦,落木飘零,再经几日,怕是严冬就要到了。
最上面第一节,新添了一章《写在前面的话》,亲们可以看看,基本把当时的历史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