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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浅墨怔怔地望着这一切。
——没想到,一场剑拔弩张的局势,就这么轻易地被柘柘这小妖怪给生生搅散。
他也不知说什么好,有些感激,又有些感伤地望向树上的柘柘。
鲁晋一时也怔在了那里。他费心邀来的宾客,这时剩下的,已不过数十个人。
柘柘已从树上跃下身来,重又变得极乖,上前抓住李浅墨衣袖,靠在他身上,轻声道:“是我毁了这好大一场热闹。”
李浅墨望着她,只轻轻摇头。
却见谢衣忽若有深意地看了柘柘一眼,然后,转身冲鲁晋笑道:“鲁兄,嫁车也快到了吧?”
鲁晋怔忡着一点头。
却见谢衣一携邓远公的手,就向院内走去,边走边大笑道:“走得好,走得好!该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可就是真正的朋友。”
他没有看向李浅墨,却冲那留下来的个个挥手相邀。
李浅墨虽只见到他背影,却觉得他的举动分明似在安慰自己。
这时只见谢衣伸手向后一招:“我们都进来了,做主人的怎么还不过来给我们开酒?”
就在这时,却听得一阵辘辘的车声传来。
那是一辆朱轮的马车。
谢衣不由突然止步。
他那突然止步的姿态,不知怎么,让李浅墨看出了一点他潜藏于心底的悲怆来。
李浅墨不忍看向谢衣那突显孤零的身影,转头向巷口望去。
只见两只朱红的轮子辗着那犹未散尽的适才的喧嚣,碾着适才还两家争夺不息的喜事……碾着这忽而堂皇忽而荒凉、直是堂皇也直如荒唐的人情翻覆、悲欢聚散,在一切将生未生、将谢未谢的轮回流转中,驶过来了。
……啊,嫁车!
李浅墨在适才为几百人骚动、所卷起的犹未落尽的烟尘中抬眼望去。
鲁晋一摆手,堂上的座部伎与堂下的立部伎一起奏起乐来。
那音乐的声音也像灰尘、喜色的灰尘,伴着那光线、尘埃弥漫在这小巷院中,石青的墙上、灰青的巷道上;飘拂到两家布置的悬灯挂彩间,让那挂彩披红这时看着也红得多少显出些零乱。
这本就是一个零乱的世界……是一场其实一直未曾罢宴的宴席。
可那么多人突然地离去,让那一场人世的宴席突似宴罢。
而在那宴席尽处,却正有一场欢然小宴正待展开。
……罗卷在哪儿?
李浅墨这么想着,不由游目四望。
却听到一片笃笃的声响。
他诧异已极地回头望向巷子深处。
那声音是从背后传来。
这巷本是个死巷,里面并无通道。
却见这死巷里面,一扇残破的木门忽吱呀打开。
而罗卷,竟骑了匹四不像的骡子,从里面那荒废旧园里,全不似一个新郎的,却恰好如一个新郎的,一步一步,行了出来……
那场喜宴的过程究竟怎样?
——它是怎么开始的?
——又是怎么结束的?
李浅墨一切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一切都很好。有热闹,也有不那么热闹的淡然;有喜兴,可喜兴中却又有着种时世苍凉,光阴流转,这盛世一隅,也有颓唐、也有欢快的倦然。
那是团圆,也是支离……就这么又支离着、又团圆着,一场喜宴慢慢展开。最后有微醺的,有大醉的,有久饮不醉的,有未饮即醉的……世间的美好本当如此,可李浅墨想不起一切的经过到底是怎样。
他只觉得心中有一点感动,他喜欢这份感动,不知怎么,他此时觉得,无论罗卷、王子婳,包括柘柘、谢衣、邓远公、古上人还有鲁晋、那个顾家的人、那个胖张、那个大野汉子……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而加入进来的。
他心下忍不住略微怀疑,他们是为了迁就自己而来的吗?
这些他不愿多想,但他平生还是头一次感受到命运对自己的这种厚待。
——这一切很好,不是吗?
第十二章 人生别
这时,夜已深。
李浅墨抱着膝盖,坐在房顶上。
他喜欢这么抱着膝盖坐着,像自己在贴向自己,像在那一刻,可以自己把自己圈抱起来,无论平生伤损如何,悲切如何,也可在那一刻,把自己怀抱成一隅,怀抱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的圆满。
就像那日,他是如何见到自己的娘把她的身体蜷伏到膝盖上,一头长发是她自己的被子,那么漫漫长长地铺了开来,她蜷伏在云韶宫的那片云母石的地面,自己把自己包裹覆盖……
他是她的孩子,所以、他也会同样的姿态。
他从入夜坐起,一直坐到凌晨。
启明星在天边闪了,说着又一个夜的结尾。
罗卷与王子婳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呢?
……彼此身边,正有一个人鼻息轻微地睡着……那种感觉,却是什么样的?这还是李浅墨平生头一次眷念起一场人事的美好,相处的美好。那有人相伴、有人依偎的感觉总该是好的吧?
他喜欢罗卷可以感受到这种美好。
因为他想起自己师父的此生飘零。
可他忽听到一声轻微的低响。
那是一扇门轻轻开合的声音。然后,他抬头看去,却见不远的后面一排房中,那本该是洞房的门里,突闪出一个人影来。
——那是罗卷。这么早他要上哪里去?
李浅墨不由怔怔地望过去。
却见罗卷从温暖的房中走出来,清冷的破晓之风吹得他薄衣如透,他在风中打了个寒战,接着抖擞了下,似在享受着那晓寒的刺激。
接着,他跃身上房,向远处逸去。
李浅墨忍不住跟了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在新丰市的屋顶上跳跃着。
脚下是黑的瓦,那层层叠叠,如同人世一样,堆叠缠绕,俯仰交扣的瓦。
不一时,罗卷停了下来。
他似乎已知道李浅墨在跟着自己,虽没回头,也似在等待着李浅墨追上前来。
李浅墨追到跟前,站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
罗卷也很静默。
好半晌,李浅墨才能开声道:“你要走?”
罗卷看着他,似有些惭愧。
停顿了一刻,他才伸手抚在李浅墨肩上。
一个男人的手下,是另一个正在长大的男孩儿硬锐的肩骨。都是兄弟,有些话不用语言似乎就能彼此明白。
罗卷没看李浅墨,却似看向李浅墨身后……那是李浅墨这个小兄弟为他们刚刚办过婚礼的院落。
那个院落里,有着绵软的地毯,有水晶的杯子,还有冬天里的花……有幸福、有美满,有如花的美眷和似水的流年……
那里有刚刚经过的洞房……
那居然都是,眼前这个小兄弟帮自己筹划的。
他知道,在这个小兄弟心里,对自己是寄托了什么样的期盼。
可是、他眼色忽然苍凉下来……他经历过那个乱世,舔食过自己的热血,舔尝过别人的苦血,有些记忆,是一辈子抛不开、也放不下的。
他的眼睛终于直望向李浅墨。
他面对着李浅墨那充满孩子般疑问的眼,那像是在问:难道这样幸福的一切,还留不住你吗?
罗卷轻轻摇头。
这一场婚礼,他本是为这孩子而来。
可童话能给予一个孩子的美好,毕竟不能长久。而这孩子,总有一天,也会长成一个男人。
而每个男人,都不得不有自己的选择。
罗卷终于望向李浅墨的眼,艰难地开口:“谢谢你。”
他认真地字斟句酌地说着:“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只是,不知你现在能不能理解。我和子婳,相互间缺的,并不是这一场婚礼。相互间隔的,也不是这一场婚礼。
“我们都是支离着这一身骨头,还想让它在这尘世里生长的人。我和她、以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婚事……”
他垂下眼来:“但不只是我,也包括她,都会觉得……”
他的眼忽然空荒起来,像是望着此生余下的漫漫长路,一定要绑上一个人,才能抵御寒凉吗?他和她,终究还是太过坚强倔强的,那种束缚与约定,竟不是他们所可享用的了。
因为,他们早已不习惯相信什么终点。
“那日,我没有杀那个虎伥。虽说,他是假虎伥。但他还是有一句话打动了我。那就是……”罗卷忍不住叹息起来,“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李浅墨在脑中努力地想去理解这句话,却又忍不住本能地排斥它。
他不理解罗卷与王子婳,他们的经历与他们的过去,他们的向往与他们的宿疾。
为什么,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难道每个人,如罗卷、如王子婳,想在这场生中活成自己的人,最后都必然成为自己生命中的独行者?
难道,就算……爱,就算也会有交汇,可那些、在他们生命中也只能是一错身间的美好、终究错过的怅憾?
只听罗卷轻轻地道:“我和她,其实都很爱这场生命……所以,只怕各人就更放不下那本期望属于自己生命的壮阔。对于有些人,两个人实在太多了。我不知你现在是否能够懂得……”
他的声音轻轻的。他本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他头一次、试着用言辞对一个小兄弟解释,想解释清自己最终的选择。
但最终、发现自己还是解释不清楚,他眼中的神色,忍不住就落寞起来。
可他眼神中露出的神色,却似让李浅墨恍然明白过来:那里面,压抑着与渴望着的,铺排着与孤锐着的,竟是“幸福”、“失落”、“追寻”、“放弃”也不能将之束缚的渴望,在那一切神情之后,所呈现出来的,竟是……
一片辉煌!
李浅墨心中轰然作响: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因为幸福是个圆,自洽而内洽地独自饱和于这尘世之外。
可对于有些人,哪怕它如此地饱和与自洽着,但相对于生命,它还是太小。他们总放不下心里的一份不甘,一种期望。
那只不过是渴望自己生命可以恒久奔腾起来的一场渴望。
所以选择之后,才会猛发觉:
……幸福已不是最重要的。
生命中已没有什么是最重要的。因为只有如此,那生命才能变为最渴切与最重要的。
李浅墨隐隐约约像明白了罗卷想说的话。
可那种选择之后,会让人想起:
……昨日欢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