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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回不去了呀!
折了翼的鸟儿,如何能飞越重重山麓的阻隔?
我不是要负你,我没有,没有。
无声的呐喊及呼唤,没能说出口,更无法传递到远方,久久,只能流为一声声的浅叹。
缈远的视线缓缓移回桌前背对着他的年轻身影,那似人的模样、仿人的举止,谁能看出那名相貌文雅的年轻男人竟是只非人虎精?
虎精,一只难识人间情愁的……牲畜。
当年,若非遇上这头虎精,兴许今日的他毋需满怀歉疚,凝望着天涯,为他所深爱的女人叹息。
说不怨,那是自欺;说不恨,那是欺人。
他怨老天爷的捉弄,怨命运的摆布,也怨自己的无能为力。
但他更恨!
恨这只夺取了他一切的吃人牲畜!
它,噬了他的腿、他的年华、他的似箭归心,及他对她的……承诺。
怎能不恨?怎可能不恨?!
无论他与它如何和平共处、如何耐心教导它做人的道理——真可笑,一只牲畜,竟也妄想做人!
这些表面上维持的点滴,永远也敌不过夜阑人静时心底激涌的满满恨意!
好恨……
好恨!
他的心,就要被恨意所吞噬,淹没在愤恨的泪海中,灭顶。
翻腾的恨,支配着微颤的手,取下壁上悬挂的摆饰古剑,那柄名为蚀心的妖剑。
桌前的年轻男子,在摇曳的微光投影闾,见到缓缓推着木轮椅的老迈身影朝它靠近,而正巧它读到一处未解的词意,想开口询问。
“文初,这句——”
它的话,被心窝突来的穿刺痛楚所阻断!
黑眸镶锁的那张脸孔,不见往日和善慈惮,有的只是……狰狞的恨意。
布满风霜刻痕的抖颤双手死握着剑柄,一心想将剑身更深地送人它的体内,两人的身子皆因此举而跌落在地。
握剑的手,仍没松,像要置它于死地。
那样凛冽的眼神,它曾见过,因为在它仍是虎精时,也是这种眼神,如今却出现在一个人类眸间……
它的黑瞳由怔然逐渐回神,再转为深沉的伤悲。
心窝的伤口并不深,因为执剑人已如风中残烛,臂力及劲道大不如壮年,而他用来杀它的剑,更是斑驳朴钝。
然而,它却感觉到透着剑身所传递的恨意,排山倒海而来。
“原来,你是这么恨我……”它的声音不像豁然明了,而是早早便料测到他的心思。
“我无法不!”他将力道全部倾注在剑身上,导致仅能气虚地说着,“你毁了我的所有……我早在好几十年前就想这么做!”
朴钝的剑身,无法致命,却仍带来痛楚,而它已分辨不清这痛楚是来自于自身的皮肉,抑或古剑的悲鸣。
剑身仿佛承受着他巨大的怨念而进发紫气,而他的狂乱,更像是被剑身所支配。
它的黑色虎眸落在那柄曾由他口中细细叙述着蚀心之名的电紫剑,那柄传说中能蚀心蚀魂的妖剑……
难道是因电紫剑的妖力,才使他变得如此狂乱、如此绝情?
“你一直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我,又何必等到今日?”它轻叹。
等到它已经全然信任了他,等到它已将他视为亲人,视为它的再生父母时,才又毁了它的信任?
他似乎被它的问句问倒,唇办蠕了蠕又紧紧抿上,无语。
握剑的手,几乎有一瞬间要松开,最后仍是更加紧握,“阿虓,你不要怨我,是你将我逼上这一步……”
“这数十年来,你待我好,教我读书识字,也教会我人情世故。”但它没料到,他最后教会它的,竟是信任的崩场。
“我教了你许多,但你真学会了吗?阿虓,你是只虎,无论你披着人皮十年、二十年,本质上仍改变不了这事实,虎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剑身穿刺皮肉,溢出与人一般的红艳血水,沿着剑身滑向颤抖的手掌。
“你始终不能明了我为什么如此恨你吧?”他轻嘲地问。
“我的确不懂。”它坦言。
它知道他因为失了双腿而不良于行,也因为失了双腿而无法守住与某个女人的承诺,但它不明白,这般的情绪值得用尽人类一生之寿来懊恼怀念吗?它不懂,真的不懂。
“你不仅只是因为我吃了你的双腿而怀恨吧。”它的口吻是肯定的。
“阿虓,你很聪明,只可惜你的聪明仍无法让你变成人,因为你不识情愁。”
“你并没有教我何谓情愁。”
“这如何说得透彻?如何能呢?”他的眼中满是悲怆。
“总有一日,我会懂的。”它淡淡道。
“等你懂了,我的遗憾却再无法填补……”他紧紧闭上双眸,“那心如刀劫的痛……牲畜的你,又如何能懂?”
它无言,仅能静静凝觑染着它温热血红的剑身轻轻颤抖,以及它所媒介而来的悲伤。
“霍虓,我恨你。”
苍老的嗓音,以毫无情绪起伏的口吻,如此说道。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那一夜,风声、雨声、血溅声中夹杂着一句句不曾止歇的怨意。
他恨它,恨它为了一时口腹之欲,狠心地为他带来漫无止尽的折磨。
他也恨它,恨它何不在当初相遇时便痛下杀手,却让他苟延残喘地存活人世,饮啜苦不堪言的世间恨水。
他更恨它……
恨它竟然将他视为爹亲,给予最全心的信任,让他在举剑的同时——迟疑。
三字恨意宣泄整夜未断,仿佛在提醒着屋内一人一虎。
他在恨它。
他想恨它。
他,该恨它。
第8 章雨丝打落枝桠上象征初春的桃花,绿地上尽是一片红泥。
深更,雨势渐缓,朦胧月儿也在层层墨云中探出了头。
霍虓睡得很沉,好似意识抽离了现在的身躯,飘荡到某一段今他记忆深烙的过往。
淡然的脸庞上矛盾地镶嵌了一双拧蹙的剑眉,近似没有情绪的面容因这矛盾的存在而显得阴郁。
啸儿的指尖滑过他的薄唇,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回到人类府邸的霍虓并不比那几日在山林间共处来得快乐,至少那几天她不曾见到霍虓露出这么矛盾的睡颜。
不当虎,当人,快乐吗?
若快乐,他不该在熟睡之际竟是呈现这种面貌。
“你若不快乐,为什么还要回来?”她伏在他耳畔低声问。拨开霍虓颊边几缯黑发,竟发觉他的额际有一层浅薄的汗珠。
她伸舌,吮去他额际的湿汗,像只缠人的猫儿。
藕臂轻环在霍虓喉前,吮着他的粉舌意犹未尽地落在他眉心、鼻尖及眼圈儿,舔洗着他每寸麦色肌肤,这是兽与兽之间最亲密的举止。
啸儿趴在他身上,寻找最舒服的卧姿,捧着他双颊的小手加入了吃豆腐的忙碌行列。
“你在试吃?”
霍虓的笑音被含吮在软嫩香滑的唇瓣间。
“我相信,我脸上的肉不是挺美味的。”他扶住整个趴在他身上的可人儿纤腰,不知该将她扯离胸膛,还是狠狠地将她更揽入怀中,尽情吻晕她。
“我不是在试吃,你又不是食物!”啸儿悻悻然抬头,“你脱离虎群生活太久,久到连虎儿表达亲昵的方式都忘了?”
霍虓当然还记得,也知道虎儿间总会透过梳理彼此毛发的举动来传递相互的友善及亲密,只是他没料到啸儿会趁他熟睡之际展开夜袭。
“是有些忘了。”霍虓虚应着。况且将虎儿的习性套在人类头上,可是拥有截然不同的涵义。
这种方式,是玩火。
只是点火的顽皮虎儿并不知道自己正洒下甜美诱人的香饵。
“你怎么可以忘引我不许你忘!”她不喜欢在霍虓身上发掘更多舍弃虎精本性的想法。
打定主意,啸儿吮得更用力,也更拓展唇舌侵略的范围,由他的脸部五官滑移到他的喉、颈项及锁骨,非要弄得他满头满脸的虎涎不可。
“啸儿,别玩了。”他好言相劝。
趁着他尚存理智之前——嗯,在她纤细微冷的双腿下经意拂过他的肌理时,他听到理智又崩溃了数分的塌垮声,更遑论啸儿正像条不停蠕动的毛虫般紧紧攀附在他身上,分寸不离。
细微的嚿疼,由喉间传来,她小巧的牙关正轻啃上霍虓说话而沉沉震动的喉结,似乎在薄惩着他的多言。
“啸儿,别对一个男人这般投怀送抱……”霍虓的声音在笑,也在隐忍。
“你不是男人!”她兀自坚持。
“这句话颇有损及男性尊严的鄙视……”这句话对全天下男人的杀伤力恐怕比直接捅他们一刀还要来得严重。
“你跟我,都是虎精!”她火亮的眸俯瞅着他,披散的淡发狂野而艳丽。
“我是半人半虎。”霍虓提醒她,修长的指轻划过她唇瓣。
他没办法像啸儿一样坚定地说清楚自己是人是虎,因为连他自己部分不清自己究竟拥有虎的兽性多一些,抑或人的理性多一点。
“你若当人当得不快乐,那就跟我一块当回虎精。”
“我没有不快乐。”
“可你睡得不安稳,一点也不!”
霍虓将啸儿扶坐起身,为她拢好一头散发。
“我只是作了……梦。”他清浅说着,温柔的手环着她,好似在为自己撷取更多安定心神的来源。
“恶梦?”
他摇头,半晌才找到合适的描述字眼,“只是一个很真实的梦。”
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不曾结束的过往记忆。在那场梦境中,他清楚知道自己是虎,是只尚存野性的虎。
啸儿静觑了他好久。
“霍虓,为什么你总是有很悲伤的表情,嘴角却浮现矛盾的浅笑?我看不出在这两样回异的情绪中,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好似他是用笑容来宣告他的无恙,用笑容来拒绝任何伸出手来的同情及安慰,然后,将所有的悲苦沉埋在心底,独自舔吮着伤口。
笑着的眼,矛盾地并存着苦涩及温柔。
笑着的眉,矛盾地并存着蹙忧及舒展。
笑着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