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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看完《艾什》之后我又出席了历史系与两个真正生活在加利福尼亚的印第安人之间的会晤。这对名叫鲁珀特·考斯托和珍妮特·考斯托的印第安人正在探讨他们是否可以当教师讲授印第安历史。我到场时谈话已经开始。过去迟到时,我只能用导盲杆四处乱敲,然后听从别人拉着我的手把我按到一个空座位上。如今,我能轻而易举地自己找到座位,没有给别人造成任何干扰。
然而,对我来说这毕竟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系里的很多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会议进行时,我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个个地扫过。其中一半左右几天来已经见到过,其余却是陌生的。我看到了卡罗斯·科尔特斯和萨拉·斯塔奇。我感到我对萨拉十分了解,她的那张热情圆脸立刻吸引了我。埃德·盖于斯塔和蔼削瘦的面颊透过时间的迷雾慢慢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对会议内容没有太注意,但也没有因此而内疚。
晚上,我和雪莉点燃了壁炉。我出神地望着那些跳跃不定的蓝黄色火苗,仿佛以前没有看到过一样。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声音依旧那么动人,然而火苗的颜色和动感使人更加心旷神怡。
在浴室里,我像青春发育期的少年那样仔细观察着我的身体。我发现我的体型并没像我想象的那样臃肿,对此我惊喜交加。视力仍然在作怪。我老了,但我希望手上的血管、皱纹和皮下的关节看上去不像现在这么明显。我看不清胳臂和身体上的毫毛,它们像一片片的黑癍。我搞不懂为什么有的东西看上去无比清晰,有些东西却模糊不清呢?我知道我已经脱发,但没向想到前额会变得如此突出。在灯光无情的照耀下,我从浴室的镜子中看到了一张只要稍微一动立刻皱纹密布的脸。
端详自己的身体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自我欣赏。虚荣心与人的视觉息息相关。梳理头发时,我已然小心翼翼。但这些年来我凭手指感觉出来的发式究竟如何呢?我希望我的身体看上去更加年轻,肌肉多一些,腹部的脂肪少一点儿。我在理智上认为,为了雪莉我必须这样做,但这并不等于没有自我和不存在自尊。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脸一样,是我们自身的体现。我们身体的清晰形象是我们自身的全面写照。盲人没有视觉,他们是否因此而依赖于人的精神范围呢?“盲人有一只看不见的眼睛”,卡尔·比亚恩霍夫曾说,“这是造物主特别的恩赐。”说这话的不是小巨人,而是一名超凡脱俗的盲人萨满教徒。难道视力健全者,尤其是重见光明的人,必须更加借助精神的力量吗?
身体还是性的体现。刚才我把新获得的视力比喻成青春期的萌动。我从盲人天真无暇的心理一下子跳跃到青春期的自我崇拜和跃跃欲试的状态。对于性我不必讳莫如深。我很高兴自己能够结婚,雪莉也愿意嫁给。我们一起阅读过亚历克斯康福特的《男欢女爱》及其续集,并且我很喜欢这部书。欣赏人的身体是一种高度的视觉享受,它在性行为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我知道,盲人在销魂的一刹能够自我补偿,他们凭借内在的思维、幻想和想象,而明眼人的感觉也不过如此。性的主要感官是触觉,不是视觉。但视觉能够增加彼此的亲密程度。对能满足自己性欲的人完全抛弃视觉渴望是不容易的。对此,胡尔也不否认。香水的气息和温柔的嗓音与亲眼看到女人相比显得极不真实。
不论人类的身体对性本身有哪些含义,我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抱有浓厚的兴趣。盲人把自己囚禁在他们的身体里。他们的身体对其周围环境来说毫无意义。他们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动,却看不到山峦树木正向他们走来。如今,我既能从外面看到自己的身体,又能从内心看到它的存在。我不仅能感到它在吱吱做响,而且看到它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日益臃肿起来。我把我的身体与其他人的相比,幻想着能和他们那样生机勃勃。人类的身体不仅是自由自在的化身,而且是每个自我和整个环境的伸延,使自己和他人的意识得到升华。
4月4日,星期五。雪莉把我送到凯泽的候诊室之后就回家了。我能自己找到男厕所,并且能一直走到小便器前,对此我颇有些沾沾自喜。过去,我必须费劲地寻找马桶或小便器,用导盲杆在四周敲敲打打根据形状确定它们是否是我所寻找的目标,然后摸索到上面的手柄,最后就位开始方便。
基利恩医生很高兴。眼压为12,呈下降趋势。检查发现虹膜有轻微感染,但她认为是那是手术后的必然结果。我想,这也许正好解释了为什么每天早上我都感到眼睛有些疼痛的原因。我问基利恩医生,为什么晚上遇到强光时我会产生一种看到水晶状的放射式光线的感觉。她回答说,由于葡萄膜和虹膜长期发炎,虹膜已经变得僵化而失去弹性了。为了通过开口摘除白内障,必然留下裂痕,因此造成缺口处不平。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她在虹膜的不同地方造出一些小的V字形凹槽,让光线通过这些凹槽换一个角度进入晶体。这个问题,如果能称其为问题的话,不久便会得到基本解决。不过,晚上灯光四周将出现光晕,并且我的虹膜再也不会正常地张开闭合了。
到基利恩医生那里去最令人兴奋的结果是她提出了一项有关阅读的试验性方案,至少能阅读正常大小的字体。内置式人工晶体主要是为了看远处。如果可能,只需四到六周的时间。届时,她为我验光配镜。简直无法想象我听到消息后有多么高兴!我又能够读书、看杂志、看文件,直接进行学习了。我又能手捧诗集,为雪莉朗诵诗歌了。我能看着电脑屏幕,在上面打字,然后自己进行修改。也许,我又能在亨廷顿图书馆独立地进行研究工作了!
内心里,我经常有一种感觉,即这里面也许隐藏着不利的一面。我对过去的工作做过很多反思。我在多大程度上由于身为盲人而因此受到特殊照顾?如果确实存在这种双重标准,如果它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我所取得的成就,那么在视力的支持下取得进步又将何其艰难呢?过去我是盲人,与众不同;如今我和其他人一样了。
4月5日,星期六。今天去逛哈里斯百货商场。观赏五颜六色的领带、仔细分辨着纹花呢中的浅蓝色和红颜色确实是一大乐趣。后来我看到了一双绿袜子,那是一种非常鲜艳的绿色。我想起了西尔维娅,但我认为我还没到穿绿袜子的地步。我帮助雪莉挑选了一些首饰,我想她一定喜欢我陪她一起挑选。我们买的不是我们需要的东西,但我们不在乎。
视力几乎在逐日好转。起床后我首先看一眼在耶鲁拍摄的那些像片,检查一下又能看出多少高楼,或者能否数清草坪上中央教堂有多少根柱子。然后我再用墙上的东方挂毯进行检查,我端详着上面的图案——在大圆圈里出现了新的圆圈,深色细腻的纹理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宛如魔术一般。吃早饭时,我用客厅对面的蚀刻画作为视力表,我发现每天莱汶汉或埃里教堂的拱形屋顶都比前一天清楚。
大约十年以前,我们在圣地亚哥北海岸购买了一小座别墅,它位于卡尔斯贝得村,开车大约两小时。我们在河畔住烦了之后便去那里散心。那儿的美妙之处简直难以形容,尤其是对一个盲人。夏天的清晨或多风的冬日,我在海边漫步,只有雪莉的手轻轻地拉着我,我一边呼吸着大海的新鲜空气,一边聆听着海浪的声音和海鸥的鸣叫。不难想象,现在我多么渴望到那里去看一看啊。
4月11日,星期五。今天我们第一次去卡尔斯贝得。十五号公路和原野一样宽阔,泰姆卡拉牧场翠绿无比。翻过最后一座小山,是一片花圃,山坡上鲜花盛开,姹紫嫣红、争芳斗艳。卡尔斯贝得就位于小山的下面。我置身于花的海洋之中,目不暇接,仿佛要在片刻之间补偿我过去的全部损失。到达目的地时,云雾笼罩着海面。迷雾渐渐散尽后,我看到了大海。它是那么灿烂,和我梦中一样蔚蓝。
卡尔斯贝得之行可谓一段难得的经历,因为在我失明期间,我看不到那里的一切。相比之下,河畔的一切由于我早年视力尚在,因此已然深深地印入脑海,尽管失明后形象变得暗淡起来,但依然存在。卡尔斯贝得代表了失明的十年,那里积累起来的所有画面都是由声音组成的,尽管这样说似乎并不恰当。
卡尔斯贝得和我在失明期间游览的其他我所喜爱的地方一样。事实上,当我们在公路上行驶时,雪莉一直在问我那些地方需要故地重游。比如,大特顿山和詹妮湖,我虽然去过那里,但我必须亲眼看到它们。
实际上,旅游对我来说已经产生了新的意义。回顾以往,我怀疑过去是否有必要进行旅游。我知道,即使是盲人,他们也能够收集新数据,会见新人物(听到新的声音)并且回来时也能讲一些新的见闻。但盲人的收获是无法和明眼人相比的。没有视力就无法目睹丰富多采的大自然界,看不的雄伟多姿的建筑物。即使走进一家新客房,也无法用眼睛环顾四周,只能用导盲杆四处敲敲打打。我同意胡尔的对于盲人的看法:旅游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然而,拉塞尔发现了双人自行车之后,他却认为旅行令人十分恼火:“我对我所经过的地方找不到任何感觉。”瑟伯甚至在还没有完全失明以前就因为“经常把出口和入口搞错”而再也不进行任何旅行了。他说:“每逢我想到我将漫无目标把余生消磨在南海的时候,我觉得我就像康拉德小说里的人物:沉默寡言、无法思议。”
在卡尔斯贝得,我产生了一种要亲眼看世界的欲望。过去旅游时的那种紧张不安心理已经不复存在。卡尔斯贝得的大海和鲜花盛开的山麓不仅激发了我对过去美好经历的怀念,而且使我产生了一种崭新而强烈的感觉,让我进行更多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