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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此,请抱了一种希望来欣赏我这小书的不相识者。让我为下边作一些说明:文学应怎样算对?怎样就不对?文学的定则又是怎样?这个我全不能明白的。不读过什么书,与学问事业无缘的我,只知道想写的就写,全无所谓主义,也不是为我感觉以外的某种灵机来帮谁说话,这非自谦也不是自饰,希望有人相信。
我为了把文学当成一种个人抒写,不拘于主义,时代,与事物论理的东西,故在通常标准与规则外,写成【zisemeng 紫色梦】了几本书。
《阿丽思中国游记》,尤其是我走我自己道路的一件证据。第一卷陆续在《新月》登载以后,书中一些象讥讽又仿佛实在的话,曾有人列举出来,以为我是存心与谁作难,又以为背后有红色或绿色(并不是尖角旗子),使我说话俨然如某类人——某类人,明白来说,则即所谓革命文学家是也。在外国,有了革命家以外,是不是还有革命文学家,不拘这名号是自称或同辈相称,我可不知道。但我知道在中国,把革命文学家而再加上无产字样,则更其惊心动魄耸人听闻。
近来似乎这类人并不少了,天才之多亦可幸。鲁人孔某曰:“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在目下,则从文固曾常常患穷患病矣,又知在某种天气下谈某种文学之人,皆生意兴隆,面团团具富家翁模样,然鄙拙如自己,呐喊喝道非所长,终其生与穷病作缘,亦命而已。说话象小针小刺,不过酸气一股,愤懑所至,悲悯随之。疑心从文为专与上流绅士作战,便称为同志者,实错误。担心从文成危险人物,而加以戒备者,也不必。
然而在这样的声明下,亦用不着一些善于活动的青年文学家,把我强迫安置在什么复辟派与反动派的地位下。我的作文章,在求我自己美型的塑捏,与悲愤的摆布,成功后的欢喜外,初初不曾为谁爱憎设想的。
我能自知我自己,比别的朋友为多的,是我不是适宜于经营何种投机取巧事业的人,也不能成为某种主义下的信徒。
我不能为自己宣传,也就不能崇拜任何势利。我自己选定了这样事业寄托我的身心,可并无与人争正统较嫡庶的余裕。文学在招牌下叫卖,只是聪明的贩卖西洋大陆文学主张,于时行主义下注册的文学家作的事。对帝国主义者与伪绅士有所攻击,但这不是要好于某种阶级而希望从此类言行上得人捧场叫好。对弱者被侮辱觉得可悲可恨,然而自己也缺少气力与学问找到比用文字还落实的帮忙办法,为图清静起见,我愿意别人莫把我下蛮列在什么系什么派,或什么主义之下,我还不曾想到我真能为某类人认为“台柱”“权威”或“小卒”。
我不会因为别人不把我放在眼里,就不再来作小说,更不会因为几个自命“革命文学家”的青年,把我称为“该死的”以后,就不来为被虐待的人类畜类说话。总之我是我自己的我,一切的毁誉于我并无多大用处,凡存了妒心与其他切齿来随意批评我的聪明人,他的聪明真是白用了。
我需要,是一种不求世所知的机会。一切青年天才,一 切大作家,一切文坛大将与一切市侩,你们在你们竞争叫卖推挤揪打中,你们便已经将你们的盛名建立了。能在这种情形下把我除外,我倒可以从你们的疏忽中,得到一种开释的幸福,这不是诳话!
但是上面的话又近乎存心在讽刺谁了,这样说来又近于牢骚。所谓牢骚,把悲愤放在一浅薄事情上出气,我真不应当再有,我且应学着用力来克制这东西的生长机会。我应当告读者的,是这书与第一卷稍稍不同。因为生活影响于心情,在我近来的病中,我把阿丽思变换了一种性格,却在一种论理颠倒的幻想中找到我创作的力量了。这在我自己是象一种很可珍的发见。然而也就可以说是“失败”,因为把一贯的精神失去了。
时当南北当局同用戒严法制止年青人对日本在山东暴行以及管领济南的行为加以反抗之日,凡表示悲愤者即可以说是“共产党”,很容易得到杀头机会。从报纸消息上,则知道中国各处地方,每日杀共产党不少,想亦间有非共产党在冤枉中顺手承情叨光的。可感的是日本人给当局以这样一好机会,一面既可以将有血气的能够妨害政治上惰性加深的年青人杀掉一些,一面又可以作进一步之中日共存共荣表示,呜呼,我赌咒,说此后外交政策尚可以用于英国,巩固两国之邦交!
【zisemeng 紫色梦】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城
沈从文作品集—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二卷 第一章沈从文
那只鸭子姆姆见到她大发其脾气阿丽思小姐不明白如何就到了上次遇见南京鸭子的河边。她虽然担心兔子绅士傩喜先生醒来时找寻不着她要着急,然而在河边望到那一河的清水,河水慢慢流,也很有趣。
“那要是洗一个澡,才好玩!”她自言自语的在岸上说,其实这话就只是为傩喜先生设想。她且主张河水清是应该那么清,但也应该暖和一点,因为不太冷则洗澡人可以免得患伤风,因为不拘大人小孩,患伤风症都无聊。姑妈曾告过阿丽思这个话,自己也经验过。
“可是,我以为究太凉了。”她用一个小指头去试试水的冷暖,水就打个战,“瞧,你自己也一为人用手指搅着就打战呀!”
“别是这样说,您远方小姐。”
她不提防河水也会说话。听到河水说话她心咚的一跳。她试问,“刚才是你驾说话吗?”
谁知河水就清清朗朗告她“正是”。河水的声音清朗得同它颜色一样。
她说,“我称呼你驾,应当是小姐还是先生?”
河水就起小浪,做微笑。
“那是人才要这样称呼,”河水仍然用清清朗朗的声音说,“对我可以不必。你小姐高兴,喊我做亲爱的河水;不高兴,喊我做河水就得了。”
“那亲爱的河水,你要热点才成。我说你太冷了,不适宜洗澡。我刚才还想让我那位好同伴来洗一个澡咧。”
河水就说很抱歉,对不起,因为它不是温泉。阿丽思心想,是温泉,当然就不必抱歉,所以认此时抱歉却也不是客气。
他们既有了攀谈机会,河水就问到阿丽思小姐的许多过去情形,她一一答应着。正因为有河水问及她才记得起,不然她也忘掉了。
“我想明白你到此的感想,”河水说,“因为每一个外国人到中国来都有一种感想。”
“可是我并不是每一个外国人。”
“可是据说到过中国的狗也总有中国的印象记。”
“那回头我去问傩喜先生,”阿丽思小姐说是问傩喜先生,因为是她记起傩喜先生是一只兔。不过狗并不与兔相同,故此她就又随即补充说,“我想傩喜先生也总不会有吧。”
“但是你并不是傩喜先生呀!”
“但是您也并不是我呀!”
河水记起“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中国格言,又笑笑,就不理阿丽思小姐,流去了。
阿丽思小姐望到那流去的水,心中只发怔。她就从不见到过河水有这样快的脚步。她以为或者是河水生了气才跑得如此快。又以为是因为赴什么约会才不能在此久耽搁一会。
望到河水的去处,直望到那河水摔到一个石头上,打得全身粉碎,她才舒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说,“慢走一点不就好了么?”
她过了一会儿,又去用手试那新来的河水,以为总会比先前的热一点了。谁知还是冷。
她在心中又起了疑问,以为干吗不稍稍温暖一点,但记到适间的无结果谈话,就不再作声了。
河水汤汤的流,流到下头则顾自把身同大石头相磕,把身子打得粉碎,全不悔。阿丽思小姐在看惯以后,知道这是水在某一地方时的呆处,明白不是生她的气,就不再注意了。
她站在那岸边,各处看。想再有一个什么东西可以同她谈谈话,好玩一点。她在无事可作时节,想谈话,也如同到肚子饿时想吃饭一样,然而她对这谈话的饥饿,不很能明白,又无从把这不明白的疑问向谁讨论,就在这岸边自言自语起来。
她说,“我问你,是饿么?”
第二个她就说,“是的。”
她又转到第一个她,温和到象作姑妈的声音,安慰这一 个寂寞的她,说道:“我的朋友,你稍微呆在此一会儿,就会有来同你谈话的了。”
“是呵,可是,”她又作第二个她,很忧愁的说,“在别一 个没有来以前,你多同我谈一阵,可不可以?”
“那可以。不过我想到傩喜先生,他会很念着我呢。”
“我虽想到他,我可很愿意暂时离他一会儿,找一个相熟的谈谈天。”
“这里总有相熟的会来。你看这水,不是每天都总有鸭子鹭鸶一类鸟来么?”
“提起鸭子,我就想起那个小鸭子来了。她说愿意作我的丫头,那多可笑!我问过傩喜先生,说丫头就是女奴隶。你想我若是用一匹小鸭子作奴隶,要她每早上帮我梳头,又帮我装烟倒茶,那才是一件可笑的事!”
“我又想到那个姑妈起来了,瞧那姆姆多肥胖,我为她肥胖真着急。”
“那很瘦的也应着急了。我就记得到小鸭子对鹭鸶的健康担忧。”
“不过那是小鸭子的事。”
“不过为什么又是小鸭子的事?”
另一个她问到这一个她“为什么”,这一个她就不免小小生了一点气,不再接下去了。
可是她却愿意另外再起一个头,就因为还不见另一个可以谈话的来,非自己谈话不可。
先那一个她说,“好,我们再讨论一点别的吧。”
另一个她自然就赞成了。她就提出今天的玩的方法来。
她说,“玩,怎么玩?”
“我们看戏去。”
另一个她对于看戏又似乎不很有兴味。然而也不敢反对。
恐怕一反对又不能继续这讨论了,就说“好”。
“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