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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认为自己的人格很矛盾。
就拿眼下和四海公司的这个小小的交锋而言,若放在佛罗伦萨,也许几句话就完事儿了。可在中国却不行,要多费许多唇舌。她明白,眼下必须服从中国的……特色。
好在,她从本质上讲仍然是个中国人。
戴好手套,取出墨镜,然后拎起鳄鱼皮小包,她匆匆地下了楼。保姆刘嫂正在院子里铲着石缝中的杂草,她告诉她中午回来吃饭,便快步出了院门。
“英杰,你很守时!”她朝小司机扬扬手,随即拉开了车门。
在钻进汽车那一瞬,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朝不远处那根电线杆下瞟了一眼。
英杰也朝那里望了望,然后轰着了油门儿。他发现穆维维目光有些游移。
“这几天他没来。”他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穆维维没说话,抬手把墨镜戴好,钻进了小汽车。英杰又咕哝了一句:“他可能不会来了。”
“也许吧。”穆维维拍拍椅背,“走吧,想他干嘛。”
汽车缓缓地向前滑去,颤了一下,然后加快了速度。是的,想他干嘛?穆维维任凭身体随着车身有节奏地颤动着,懒懒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前几天酒会上那一幕却在脑海中浮现,是那么地清晰……
当那个面色阴郁的男人走进来的时候,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就连门口那位穿红制服的男侍,也只是机械性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那时候,人们正沉浸在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那优美的旋律中,整个宴会厅都荡漾在音乐和美酒里,显得有些飘飘然。他们像西方人那样,很随意地端着酒杯,一群一伙地闲聊着。大多是关于市场走向、股市行情、以及入关后的前景等内容。作为实业界人士,这是他们最关心的话题。
谁也没有往门口看。
但是穆维维看见那人了。作为酒会的主角,她此刻正被几个颇有实力的人物包围着,但是,她看见他了。
她的心颤抖了一下。
也许是出于本能,也许是出于其他什么说不清的原因,那个不祥之感始终尾随着她。她相信自己的感觉。从回到古城的第二天起,她就发现有些地方不太对头,似乎有个神秘可怖的阴影在笼罩着她,而且一天比一天明显。最后她确认,所有的不安都来自这个面色阴郁的男人。
问题的关键是,她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莫非是黑手党?她曾下意识地想。四年的西方生活,产生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事。佛罗伦萨,那个位于意大利中部的名城,那个曾于十五、十六世纪名噪一时的西欧艺术中心,又恰恰和臭名昭著的西西里岛隔海相望。而那个位于地中海怀抱的半岛,一向以盛产黑手党著称。
穆维维的公司总部,就不止一次地受到过当地人的骚扰。蓝眼睛的保罗告诉她:这是黑手党干的!
当然,就在她如此想的同时,其实并不真的认为对方就是黑手党。不好解释的是,这个阴郁的男人为什么总像影子似地盯着自己?
从外表看,那个男人有四十几岁了,两个鬓角业已见霜。人很瘦,刀削似的两腮上几乎刮不下二两肉。头发挺长,没有光泽。但鼻子长得很好。又直又挺,这正是叫人看一眼就能记住的地方。当穆维维第一次在门对面的电线杆下看到他时,记住的就是这个鼻子。当时,她并没有想到对方是盯着自己,仅仅把他当成了一个过路的陌生人。
但是,一连数天,她天天在门外见到他,尤其是那对又阴又冷的眼睛,叫人不寒而栗。刘嫂说:“这家伙一定不怀好意。”
父亲叫她不必太紧张。
现在,那双眼睛正在不远的地方死死地盯着她,一眨不眨。头顶泻下的彩光,使对方那身灰色的旧西装变成了一种很不真实的颜色。眼窝处投下两块深深的阴影。
穆维维当然不会让心里的不安流露在脸上,生意人忌讳这个。她努力作出很轻松的样子,礼貌地向客人们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她发现那男人的目光在追着自己,便动作有些僵硬。是的,刘嫂说对了,这个人肯定没怀好意。她突然想起了保罗,那蓝眼睛的小伙子长着一副拳击者似的身躯。
女人永远是需要男人保护的,哪怕你是个铁女人。
而现在,她身边一个保镖也没有。也许米克愿意充当这个角色,但她信不过他,四年不见,这位一度曾使她神魂颠倒的男人,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低俗、市侩、令人厌恶。他说他一直在等她,可是,生意人的敏感告诉她,米克等的并不是她这个四十多岁的人,而是她的钱及其经济担保。她似乎有些失望,而后明确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她认为自己和米克之间的那段感情,只不过是个天真的梦丽已。命运让她碰见了保罗。
但是,她此刻又是那么需要个男人。
她偷偷地朝那陌生人瞟了一眼,两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她没有立刻收回目光,在这四年里,她用自己的目光逼退了许多对手,有生意场上的,有情场上的,甚至还有赌场上的。她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心里的不安。
那男人似乎比她还倔,久久地和她对视着,毫无退让的意思。
天呀,他到底是谁?几天来,她搜遍了自己的记忆,事实证明,她不曾接触过这个人。
老爹没来出席这个酒会,只是叮嘱她多加小心,并要求米克保证她的绝对安全——也许,老头子还没有发现她和米克之间的微妙变化。穆维维也不想解释什么。
“不过,你也不必太在意,说不定那是个神经不健全的人。”老头子随便挥了挥手就转身回去了,暗绿色的大铁门发出咣的一声震响。
作为相当一级的干部,老爹不想出席这类私人性质的聚会。
米克把那双白手套递给她,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便吩咐英杰开车。
她昨天已经向米克摊牌了,希望结束两个人之间这种十分勉强的感情关系,并希望对方能够理解。
米克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可是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需要米克。她把目光转向吧台那个角落。此刻,米克正和英杰一起在摆弄那台摄像机。她朝那里招了招手,叫出的却是英杰的名字。
“英杰,你过来!”
米克瞟了她一眼,便搬起摄像机走开了。
穆维维知道,他的镜头又瞄准了万总经理。现在他是四海公司的帮闲,没有什么头衔,但很关键。前天晚上他还提出要穆维维把两百五十万美元的出口指标让给四海公司。她立刻拒绝了。生意场上来不得私人感情,何况她已经和他两讫了。不过,说到这个出口指标,她多少有些嘴软,因为它是父亲利用私人关系给她搞来的。
英杰快步走了过来。
“穆维姐,出什么事了?”
小伙子发现穆维维的神情有几分紧张。
“听着,英杰。”穆维维朝那男人飞快地瞟了一眼,凑近英杰的耳朵,低声道,“你替我盯住那个穿灰西装的。对,就是靠在柱子上那个,他不是我请的客人。”
“我马上就可以把他赶走!”小司机跃跃欲试,根本没把这当回事。
“不,不要这样,酒会的气氛很重要。”穆维维摆摆手指,涂着寇丹的指尖泛着珐琅色的光泽,“再说,他也没把我怎么样。”
“那,我……”
“你见机行事,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一定不要闹出什么动静。”
“明白了。”英杰走开去。
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天角门了一下,好像要下雨。穆维维真希望酒会早些结束,她不想在这里多呆了。那个不速之客靠在柱子上,慢慢地抽着烟,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来,”她叫过一个服务生,“给他送杯酒。”
“谁?”
“那个靠在石柱上的男人。”
服务生应了一声,向那个人走去。对方果然拿了一杯酒,然后叫住服务生,伸手捏下一只高脚杯杯沿上的一片波萝塞进嘴里。
穆维维皱了皱眉头。转身向歌台走去,那里正有个胖子在唱《涛声依旧》,油头粉面的,声音格外有味儿。
一只小狗围着她转来转去,狗的女主人涂抹得十分艳丽又十分糟糕。她朝穆维维笑笑,招呼着那狗:“杜丘过来!杜丘!”
杜丘!她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和日本有某种关系。胖子一曲终了,她接过了话筒。
“各位,今天晚上我过得很愉快!真的,非常愉快!”
她发现那阴郁的男人走了过来。
窗外又闪动了一下,果然下雨了。凉凉的夜风扑窗而入,卷进些潮湿的土腥气。
“我想唱一支小时候的歌,请各位不要见笑!”随即她就开始唱了,心中涌出许多感动。因为这支歌是她身在异域最真实的感情寄托,尽管它已经很“古老”了……
“我们的田野,
是美丽的田野。
青山的背后,
“是那无边的稻田……”
她惊奇地发现,那个男人慢慢地垂下了头,后来又抬了起来,目光不再是凶狠的,仿佛有两颗亮点在闪动。随即,他转身朝门口走去,却又站住了,背对着歌台,一直听她把那支歌唱完。
就在他走出门口时,她追上了他。
“等一等。”
那人站住了。
“你倒底是谁?为什么总是跟着我。”
那人这才动了动身子:“没意思,你最好别问了。”
“不,你一定要说清楚,”穆维维望着那张消瘦和病态的脸,“许多天了,你一直像影子似地跟着我?”
对方抬起头来,却没有看她:“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
穆维维沉默了片刻,果断地摇摇头,道:“只要愿意,一切都可以说清楚!”
那人蓦地盯住了她的眼睛,双眼习惯似地眯起来,两束可怕的光钻出了眼睛。穆维维吓惨了,她平生以来头一次见到如此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