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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给了对方一个微笑,笑的含义是各不相同的,突如其来的尴尬境地让他们有了第一次和善的交流。
唐雨林这一天收获颇丰:李东方一个半生不熟的然而友善的微笑,一只野兔子,一只
五彩斑斓的野鸡。他把猎物扔到姚妹妹脚下,说:“去!用盐腌了,挂在风口上吹着。改
天请李队长来吃饭。“
李队长来吃饭的情景值得一说。他穿上了新褂子和干净的解放鞋,两只手背在身后,耷拉着脑壳,扛着一对瘦而笔直的肩膀,来到唐家大门口。他小心地叫了一声:“老唐。
“
老唐和妻女都在灶房里忙活,没有听见。他站在那儿缓慢地转动着脑袋,认真地四下里看了几眼,不知为什么突然一惊,迅速地几步跳到了屋后。过了一会儿,他看上去轻松了,浑身从脖子那儿开始松弛,松弛的结果是,他慢悠悠地蹲下了,眼睛看着河边几根没有收割的芦苇。
唐雨林和姚妹妹轮流到大门口去张望,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唐雨林心中焦躁。姚妹妹说:“不会掉到河里去了吧 ?”唐雨林刚想责备她几句,就听得女儿惊喜地大叫:“找到了。“—她在屋后找到李队长了,并且拖着他的袖子不放。唐雨林跟着姚妹妹笑起来。
趁着吃饭,唐雨林和李东方达成协议:他可以暂时不出工,替李东方管教队里的几个痞子。那几个痞子老在集市上转悠,喝酒赌钱,扰乱地方治安。
这顿饭,姚妹妹喝的酒比他们两个人加起来的还多。酒至酣处,她撇开丈夫跟李东方
发牢骚:“说什么我也要离开你们这个地方。我是很认真的一个人,我说的话都是真话。
我为什么说真话,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小,父母哥哥都宠我,所以我胆子大,不怕得罪人。
我这个人天生有福,从来没有吃过亏。你是农民阶级,我是工人阶级。哪,农民阶级和工
人阶级都应该说真话。我要得罪人了,你们这个地方真是野猫不拉屎的地方,什么东西都
没有。我保证你没见过小笼汤包和虾仁烧卖。“
李东方神往地问:“虾仁烧卖是什么?”
唐雨林从来就管不住姚妹妹。他站起来对好脾气的李队长说:“她这种言论,该枪毙。交
给你好好教育,我要溜之大吉了。“
唐雨林提着枪出去了一阵。傍晚,他一无所获地回到家。姚妹妹在房间里睡觉,圆脸上睡得一团粉红。厨房里,李东方还呆呆地坐在那里,看见唐雨林走进来,脸上什么表示也没有,站起来就走了。唐雨林走到屋子外面,问踢毽子的女儿:“你妈下午怎么了?”
女儿说:“下午没怎么。”
唐雨林、司马、我父亲,三人中,我父亲是仁者,司马是智者,唐雨林是侠客。这三
种人,只有侠客具有这样的两面性:既有令人生畏的铁石心肠,又有无处不在的悲天悯人
。
唐雨林遵照与李东方订下的协议,每日到集市上去转悠。那几个泼皮确实难缠,但唐雨林是何等样人,连吓带骗,没几天就把这帮泼皮收服了,令他们不再扰乱百姓。他也确实向他们动过武,那是他实在生气不过,把猎枪搁在一边,捋下几根柳条,狠狠地揍他们的屁股,把他们揍得四下里逃窜。后来,他就给他们表演枪法,谈城里的见闻和吃穿用度,给他们做红烧野鸭煲西瓜野鸡盅什么的。
如此不出半年,他就是几个泼皮家的常客了。他们在一起有许多事情可做,譬如打猎、赌博、空谈。他们都觉得相识是缘分。
唐雨林对泼皮们说:“有时候,我是你们的朋友……”泼皮们响应:“朋友啊!”
唐雨林又说:“有时候,我是你们爹。”泼皮们再次响应:“老爹啊!”
这种富有层次的关系肯定给唐雨林带来了莫大的愉悦,不然的话,他为什么经常在外
面不回家呢 ?不想姚妹妹炒的葵花子,也不想苏州带来的五窨碧螺春茶。
这就冷落了姚妹妹。
姚妹妹确实是在这时候与李东方好上了,一件看上去极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一件
非理性的事件,一件考验人类智商的事件,一件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的事件。每当这样的事发生后,我们冥思苦想,智商受到极大挑战。我们只能这样猜度:这是不正常的事情。
初夏的一天,唐雨林如往常一样,扛着枪到他一个小泼皮家里去。坐在人家屋外的苦
楝树下,喝酒猜拳,热闹到半夜,他觉得露水渐重,就对泼皮们说:“散了散了吧。”泼
皮们上来按住他说:“老爹不是说今晚要住这里吗 ?”唐雨林诧异道:“我什么时候说了
?“泼皮们一齐回应:“说了。”唐雨林一头迷雾,抓耳挠腮地想了片刻,站起来果断地
说:“没说。回去。”
他说走就走。
泼皮们跟在他后面,不住嘴地劝:“住吧住吧,老爹!再睡一刻天就亮了,不在乎这
一时半刻地赶回去。“
唐雨林不理睬他们,他心里一个劲地想赶回去。他突然发现,这世界太空旷了,令人想起一些让人不安的物事。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片刻,觉得身后有异样。回头一看,泼皮们全都跟着他,默默地,像一群鬼魅,难怪他听不到声音。他生气了,把枪从肩膀上卸下来,举起枪柄作势要打过去。这一次,没有发生他预想中的逃窜场面,泼皮们不动。
那,我们就不送老爹了。
老爹你留神脚下,慢慢走。
不管有什么事,老爹你明天一定要过来喝酒。
雾渐渐地深了,漫过了路面,淹没了唐雨林的脚,四周围全是湿淋淋的麦田。湿透的
麦苗在深夜里也醒着,发出异样的香味。有一点风吹过来,卷不动浓重的雾,却把唐雨林的脸吹得冰凉。
到了家。
家是三间草房,冬暖夏凉。西边是吃饭的地方,女儿的小床安在中间,他和姚妹妹的
大床在东边,那是他的天堂。
天堂里有了陌生的声音,这就是泼皮们送了他一程又一程的原因。
唐雨林愣在窗口。
他听到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姚妹妹说的:“我家老唐说我的皮皮肤像天鹅绒。”第二
句话是李东方先生说的:“我要做你用的草纸。”
唐雨林把枪倚在窗子下面,走到邻居的屋后,那里有一座隔年的麦草堆,他就坐下来,偎在草上。他有些后悔回来了,按照惯例,过了半夜,他就住在别人家里了。一觉睡到大天亮,唐雨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去。姚妹妹在厨房里烧粥。唐雨林走近她坐下。枪就靠在墙壁上。唐雨林对姚妹妹说:“你过来。”姚妹妹看了他一眼,坚决地说:
“不。”唐雨林再次命令:“过来!”姚妹妹再次拒绝“不。” 唐雨林再次命令:“
过来。“姚妹妹再次拒绝:“不。”于是唐雨林问:“是不是你比我有道理?”姚妹妹看
都不看他一眼,说:“我要把粥烧好。”
唐雨林无可奈何地说:“好吧,等你把粥烧好,我就狠狠地揍你一顿。”姚妹妹说:
“你揍!”
过了一会儿,姚妹妹把粥烧好了。她拿了酱菜和筷子放在唐雨林的面前,盛了满满的
一碗烫粥端过来了,到了唐雨林面前,她跪下了。认真地跪着,把粥放到他的桌子上,然
后把脸伸过来,说:“你打吧。打了,大家就好过了。”
唐雨林想,我要上了这样的女人,就得为她放弃正常生活的愿望。美貌的女人会害死男人,头脑简单的女人也会害死男人。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会害死两个男人的。他伸手摸摸姚妹妹散乱的头发,心情沉重地告诉她:“你这是送人家死啊!”侠者唐雨林一手拉起姚妹妹,把她拉到自己的腿上坐下,一手端起粥碗,“呼噜呼噜”地一气喝完。然后,一手推开粥碗,一手推开姚妹妹,提了猎枪就走了。
他在李东方必经的土路上候了三天。第四天,李东方出现了,空着两手,一脸憔悴,裤管和袖管看上去更空空荡荡了,“T”字形的人小了一圈。奇怪的是,面对猎枪,他的神情竟是坦然的,眼眸还是晶亮的—亮得和先前不大一样,先前是认真,现在有点像是营养不良。唐雨林知道,三天,足以让这个疯女人的儿子找到生存下去的办法,他比他的母亲要顽强得多。
唐雨林放下枪,让他说话。他说话了。他的语气是不卑不亢不温不火的,没有任何让唐雨林挑剔的地方。
“我是该死。”他仿佛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是有一件事我搞不清楚,死不瞑目
。“
唐雨林点点头。
李东方面不改色地说下去:“什么叫天鹅绒?”
唐雨林又端起枪:“天鹅绒是一种布料。”
李东方呆滞地看着唐雨林的枪。
唐雨林想,毫无疑问,这是个阴谋。他在乞命。
“滑溜溜的一种布料,有点像草地,有点像面粉。”
这一次,李东方的脸露出了唐雨林熟悉的迷惘,那种真实的迷惘,他在日常生活中经
常毫不掩饰的迷惘。唐雨林想,这确实是个阴谋,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阴谋。这个阴谋里有着让人不可忽略的东西,你无法让一个人带着真正的遗憾死去。况且这个人有过那样的母亲。
唐雨林放下枪,点点头。李东方慢慢地离开了。
现在的问题是,唐雨林必须让李东方明白什么是天鹅绒。如果李东方拒绝明白的话,
唐雨林的计划将变得遥遥无期。
唐雨林扛起枪回家了。他从不后悔。这一阵子,唐雨林和李东方两个人都很忙。一个忙于教,一个忙于学。学生老是听不懂,老师老是教不会,好在两个人都不着急。
那一阵子,村子里的人都看见了这两个人垂头丧气的模样,经常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