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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金秀说。
…………
庙沟离金家凹十五里,在一条宽阔的川道北侧山坡上,从这里可以俯瞰著名的商业重镇章村驿。
章村驿在历史上曾经是著名的章县,解放以后,虽然仅仅是公社或者乡的建制,但是它的规模并不亚于崤阳县城。章村驿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道两千多年前的秦代。秦代大将蒙恬修的十七米宽的驰道从它的西面川道逶迤北上,竟然一直穿过整个黄土高原,延续到了宁夏。章村驿作为六省通衢,历来商业发达,即使在人民公社的时候,也不减其财富聚集地的本色。章村驿虽然已经是另外一个乡,但是它和川道北面几个属于谷庄驿乡管辖的村子在经济上的联系极为紧密,这些村子中的很多人熟悉章村驿街道上的每一块砖石却从来没有到过谷庄驿。
崤阳县在传统上是产优质苹果的地方,这几年县政府在改良和引进苹果新品种上下了很大功夫,又投资修建了乡间公路,苹果产业获得了很大发展,章村驿就成了优质苹果的集散地,每天都有上百辆拉苹果的大卡车进出。
庙沟正好处在非常有利于苹果生长的山地丘陵地带,种苹果的优势一下子突显了出来。
宋春生是个老实疙瘩,干活不要命,硬是靠自己闯荡下了一份家业,有了全村务育得最好的果园,新箍了三眼石窑,甚至购置了当地农家还很少见的小四轮拖拉机。婚礼这一天,他就是用这台崭新的拖拉机把新媳妇金秀和金超、金耀从金家凹拉到庙沟的。
婚礼就在宋春生家的窑院里举行,来了很多人,极为热闹。收礼金的老汉在窑院门前支了桌子,一丝不苟地用毛笔记录赠礼金的人的名字和礼金数目,从章村驿请来的做饭师傅耳朵上夹着带过滤嘴的纸烟,在院子里新砌的锅灶前愉快地忙碌着,锅灶上的湿泥冒着热气。
金超前前后后地帮助招呼人,忙得满头大汗。他真的高兴。
司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腼腆而窘迫,完全按照一张纸上写的文字主持了婚礼,好在人多,哄着,闹着,气氛仍然热烈。
接下来就是喝酒吃肉,十几桌酒席全部坐满了,一拨人还没吃完,另一拨人已经站在旁边等候,一个个都吃得大汗淋漓。
金秀和春生来回走动着给大家斟酒,接受着各种形式的祝愿,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
金秀不断观察金超。
……昨天晚上,金超在家里说了他和小佩嫂离婚的事。金喜财老汉严厉地进行了追问,金超虽然没说出所以然来,但是鉴于儿子现在的身份,老汉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他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骂他了。老汉恨恨地看着已经完全城里人做派的金超,一晚上再没说一句话。母亲长吁短叹的,既不责怪儿子也不责怪儿媳,一门心思抱怨离婚这件事本身,就好像这件不知什么人做出来的事情伤害了她的两个娃娃一样。
最感到震惊的是金秀。她和纪小佩一直通着信,和春生的事,她没对金超说,先对纪小佩说了,纪小佩为她高兴,说一定来参加她的婚礼……她把这封信拿给了春生,春生认为这个没见过面的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们一直在等她呀!
金秀哭了,摇着金超的胳膊,说:“为啥么?!到底为啥么?!”
为啥呢?金超无从回答。
……
细心的金秀看出来,哥哥心里没有放下这件事情———她看到他不招呼人的时候爬到脸上的那种忧郁神情。金超坐到酒席桌上去了,金秀怕他喝多了酒,让金耀看住他,金耀就坐到了哥哥身边,有时候还替哥哥喝酒。
好在金超能够控制自己,他没有失态。他远远地看着老实巴交的春生,眼睛里闪烁着亲爱的光亮。他认为金秀的婚姻很美满。他为这个可爱的妹妹从此有了自己的幸福生活感到高兴。
酒席快散的时候,一个从金家凹来庙沟走亲戚的人捎来了一封信。金秀拿到手里,马上看出是纪小佩写给她的。她把信拿到洞房里看———
小秀:
你可能已经知道,我不能来参加你的婚礼了。我为你高兴。婚姻是人生中的大事,你能够找到一个你爱他他又爱你的人是一种福份,要特别特别珍重啊。
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的祝福,现寄出五百元,你和春生商量买件什么有用的东西吧。
你哥很为你高兴,他会回去看你的———接到这封信时,我估计他已经回去了。他是那样爱你。
纪小佩
金秀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不知道被谁看见了,窑洞外面有人说:“金秀哭哩!”
春生、金超和金耀跑进窑里。金秀手里攥着信,金超猜到可能是小佩写来的。春生把信从金秀手里抽出来,看是纪小佩的,想藏起来,被金耀抢了过去,并且打开看了。
金秀突然翻身坐起来,眼泪汪汪地叫道:“甭理我!你们都甭理我!”
说完,她扑到炕上摞着的新被褥当中去,呜呜地哭出了声。
金耀抖着手里的信,低声对金超说:“日他个妈的,这是欺负人哩。”
金超没理他,默默走出了窑洞,重新坐到酒桌前面去了。
金超决定把父母亲破旧的窑院整修一下。
其实修窑院仅仅是一个借口,金超实在不想回到那个让他虚荣又让他烦恼的城市中去。现在他也开始用形而上的方式思考问题了,他认为最适合一个人生活的地方,应当是平静的,没有利益,因此也就没有诱惑,没有争夺……他开玩笑对父亲母亲说:“有时候我真的想回来。”
“你这不是回来了么?”
“我是说永久地回来,就在这里,呆到死。”
金喜财老汉恶狠狠看了儿子一眼,认为没有必要应答他这句无稽之谈。母亲则理解为儿子因为离婚而伤感,就说:“人家娃确实是个好娃……不过你也甭老是放不下,超儿。日月长着哩,以我娃的才华地位,啥样儿的找不着?”然后就训导儿子什么样的女人疼人,什么样的女人懂得过日子,万万不敢找什么什么样的女人……甚至非常迷信地说到了什么长相的女人会招来什么祸,等等。
金超静静听着,认为母亲说的一切都极为可笑,但是他没有反驳她。躺在滚烫的土炕上,听着父亲沉重的呼吸声和母亲的絮叨,他感到心灵宁静,宁静得就像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无需知道岁月为何物的岁月之中。
金耀在家里呆不住,跑遍整个矿区,找过去的朋友,请他们吃酒,回到家里就叙说各种各样离奇的传闻,他说到他认识一个浙江来的小伙子,前不久被砸死在煤矿巷道里了……他很吃惊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金家凹的人竟然不知道。
金喜财老汉说:“政府不让知道的事情,咱咋能知道?听说前年峒灿山煤矿死七个人哩,不是一个人几千块钱就打发了?埋人的时候是在夜里……”
“峒灿山煤矿是柴进贤副专员妻弟开的。”
“柴进贤的妻弟是个傻子,话都说不利落,咋就能开成个煤矿?”
“……这地方完了。”金耀嘲笑过父亲的无知以后,对金超说。
金超并不赞同金耀的说法。金超对任何关于社会人生的议论都排斥,他认为在这些问题上说三道四的人都是傻子,所以,他撇开话头,单独对金耀进行了批评教育,同时,他还警告这个不安分的弟弟:“你再不要瞎跑———烧包,你胡咧咧啥哩?现在的人为几十块钱都可以杀人,你可不要给咱家人招祸噢!”
金耀果真再不到矿上去了,但并不是因为他认为金超的话有道理,而是他发现那些朋友花言巧语了;愣哄着他花钱哩。
金耀到崤阳县城去看张柏林。
见到金耀,张柏林故作矜持。
“你咋来了?”
“我妹结婚,金超从北京回来了,他不得脱身,让我来看你。喏,这是他捎给你和牛鸿运部长的酒。”金耀把两瓶“五粮液”放到办公桌上,张柏林把塑料兜熟练地装进办公桌下面的格子里,然后,浅笑着说:“金超的架子大得很。”
张柏林拉金耀到县城最繁华的伊丽莎白大道上的一家酒店去吃酒。席间,张柏林神往地回忆起几个月前到北京的情形,说:“牛鸿运部长逢人就说金超,说他在北京和邱小康在一起吃的那顿饭……你看我们老部长是多好的一个人,他要是真的和邱小康吃上一顿饭,不定高兴成啥哩!”
“是咧,是咧。”金耀说。
张柏林说:“金耀你跟你哥说一下,老部长就这么一个愿望,想办法帮帮他,人家毕竟是堂堂的中共崤阳县委组织部长啊……”
“我哥这人毬不顶!”金耀忿忿昨天金超对他的教导,这些教导把已经很近的兄弟关系一下子推远了。“你说他有权没权?他有权!可他就是不知道咋个用法……我跟他说吧,一定让他把这事办了,不然真的对不住人家老部长了……”
“我说的就是这话嘛!”
临走的时候,张柏林拍着金耀的肩膀,开玩笑似地说:“你跟金超说,他要是再不帮我办那件事,我们俩这老同学关系就算他妈的了。”
“真个,”喝了些酒,金耀胆子大起来,说话就不讲究了,“真个就算他妈的了,一满不办事,这号同学还有啥味气?”
张柏林就笑。
金耀回到家时,金超正在和几个后生一道砌院墙,手上身上都是泥巴。金耀站到金超身边,不管不顾,直橛橛地说:“……答应人家的事,再咋也得办……哥你真要好好想想办法。”
金超在金耀临走之前曾经劝过金耀不要去县城,他说邻居都来帮忙,你反倒到县城瞎逛,人家会说什么?金耀哪里是听劝的人?脖子一梗就走了,还偷偷带走了金超给父亲带回来的“五粮液”。现在,金耀又不分场合胡说八道,金超就火了,压低了声音对身材高大的金耀说:“悄声儿!”
金耀凶恶地瞪哥一眼,扭身到窑里去了。
婚礼之后第四天,金秀就让宋春生开小四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