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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费黧对此很有看法,劝他说:“别,苏北。人家争着抢着还当不上哩,你咋把给你的位置推开了?不管怎么着先当上,就是你想弄文学,不是可以好好做事情了?”
苏北很固执,笑了笑,不改初衷。
所以,费黧当然不认为苏北不竭余力地抓胡杨的稿子在政治上有什么企图。
谢绝当社长、总编辑之后不久,苏北就提出调回北京的申请。
“回北京就那么重要?”费黧越来越难以理解苏北,“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都重新开始,我们又都到了一定岁数……你千万别把这看得太简单了。直到现在,我也认为你不当社长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这事放下,不当就不当了,哦,连刊物主编也不干了……做一个大型文学刊物的主编,刊物在全国有很大影响,这是多好的一个局面?你总不能说当主编也不是你想干的事情吧?这可是你当初争取来的……”
苏北说:“我知道,费黧。我离开K省和这无关,纯粹是为了女儿。”
“我又不同意了,”费黧又回到了当初讨论苏北要不要当社长时的状态,“K省三千万人民,都有自己的女儿,怎么别人不担心女儿的教育问题?”
……
费黧又想到了这件事情,愤愤地说:“归根结底,你不应当回来……”
胡杨阻拦费黧:“叶落归根,想回到度过童年的地方,人之常情。我就经常想回老家农村去,养几只鸡,几只鹅……”
“北京是养鸡养鹅的地方吗?”费黧有时候说话很不客气,直直地盯视在苏北。“大地方复杂,苏北,你可千万小心,咱都不是弄那号事情的人……”
苏北说:“哪号事情?”
“争权夺利,是是非非……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只要你在人群里,就少不了这些事情。”
苏北笑道:“费黧你放心。”
“不过话说回来,”胡杨说,“稳住了以后,我看你还是要写东西,否则的话,真是太可惜了。”
苏北说:“我也这样想。最终我还要落在写作上。”
胡杨和费黧也就不再说什么,聊起了别的。
…………
王岚终究没有赶到机场。胡杨在电话里说:“那就算了,别来了。”
苏北想象王岚让出租车掉转方向的情形,非常后悔没先到远东文艺出版社去接她。不知为什么,他很想和她见上一面,即使不说什么,见一面也好。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开始紧锣密鼓操作《最后一片戈壁》的出版。
那段时间,吴运韬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了这本书的运作上,把全中心所有相关部门都调动了起来:在排版、印制等环节上采取严密的防盗版措施,动员发行部门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扩大发行,总编办公室制定和实施全套宣传方案……苏北俨然成了吴运韬的助手,介入了一切有关工作,在一些关键环节上提出了重要建议,吴运韬当即采纳,布置落实。办公室主任 沈然对苏北的工作非常支持,联络了所有能够联络到的媒体,按照苏北拟定的方案一步步进行宣传,等到《最后一片戈壁》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完成三十万册印制任务之时,读书界已经被吊足了胃口,书商和各地新华书店唯恐进不到货,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行部挤得密不透风,发货之前,预付款已全部到齐。从来都在为无米下锅着急的财务处长马缃把吴运韬主任拉到一边,兴奋地说:“你知道我有多少钱到账了吗?”
吴运韬问:“多少?”
“……!”
吴运韬闭住眼想了一下,认真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苏北这人可真行啊,看上去不起眼儿,真的做大事情呢!”
吴运韬拍拍马缃的手:“钱的事,不要声张。”
“我知道,我知道。”
发行部制定的发行策略是:三个库房同一时间开始发货。发货那天,拉货的卡车排成一公里长龙,北京所有能够外运图书的火车站和汽车站都挤满了满头大汗的书商。三十多个小时不间断的工作以后,三十万册《最后一片戈壁》一扫而光,创造了出版界图书发行的奇迹!
苏北常常感叹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有一支非常好的职工队伍,绝不是虚词,他是从实际感受中确认这一点的。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他以什么身份在工作中遇到困难,都从来没有抱怨过这支队伍。他对所有为《最后一片戈壁》的成功运作付出汗水和辛劳的人心存感激。
吴运韬认为,《最后一片戈壁》的成功不仅仅在于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带来了至关重要的将近二百万元利润,更重要的是以此带动起了中心的员工队伍,使他们知道了在出版工作、尤其是在抓畅销书这项工作中应当做什么和怎样做。他专门组织中层干部召开总结会议,对有关问题进行深入讨论,最后形成了一个纪要,呈递给Z部党组。
Z部党组对《最后一片戈壁》的成功运作非常重视,廖济舟专门打电话约请吴运韬到Z部了解有关情况,对吴运韬鼓励有加。这是吴运韬和廖济舟建立密切联系的开始。
对于吴运韬来说,这件事的意义要远远大于《最后一片戈壁》的成功运作本身。更为重要的是,Z部党组成员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发现了吴运韬,各种各样的信息在向邱小康那里汇集。
吴运韬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邱小康,像看父亲一样用目光追逐着他。对于这个一心谋求生活的辉煌顶点的人来说,邱小康是一座高山,那里风光无限。这座山的价值不在于它本身有多高,而在于它可以把被它欣赏的人负载到比自身还要高的位置上去。
一般来说,一个在司局级领导岗位长期工作的人,都有追逐更高一级政治目标的社会条件,在庞大而复杂的国家机器中有一些他能够接触到并建立友谊的部件,不会只有一条路可 走。但是,在吴运韬利用所有社会关系做了多种尝试之后,他发现那些部件起不了什么作用———既可能因为这些人位置局限,也有可能是他和他们交往中有了某种疏忽,总之事情不是很顺当。他接受了一个高级领导的劝告:认真为小康做事情。这位领导对吴运韬说:“你不可能再到哪里找一个比小康更好的人……”
吴运韬暗暗点点头。
吴运韬接连两次去看徐罘。
徐罘很清闲,老伴刘葭被委派到委内瑞拉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搞社会调查去了,家里只剩了他一个人。他很会料理自己的生活,每天早晨到颐和园去参加晨练,结识了很多老年朋友,在一起谈天说地,吹嘘自己年轻时候如何如何,彼此通报保健信息,介绍防止衰老的新方法。他对于锁阳、肉苁蓉、马戟天、补骨脂、菟丝子、杜仲、熟地黄、山茱萸、茯苓、泽泻、知母、黄柏、牛膝等中草药的药理已经相当精通,经常指导周围的人加些什么减些什么。他自己的家里,摆了一排浸泡各种动物植物的广口瓶,晚上睡觉前要饮用三四种不同的药酒。他果真像修道成仙的人那样精神矍铄,六十岁的人,竟然能够轻轻松松干掉一只红烧猪肘子……人都羡慕地说老徐这个人心态好,这是学不来的。徐罘拈着胡子浅笑,什么都不说。白天他就在家看看书,写一点儿并不准备发表的东西……有时候他也参加一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组织的春游等活动,员工都像尊重一个老人那样尊重他。总的来说,日子过得很充实。
然而,这只是表象。
任何一个掌握权力的人失去权力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巨大的地位落差会让使人发出世态炎凉的感叹……很难找到同情和理解他们的人,甚至相濡以沫的妻子也不行。徐罘的老伴刘葭关心地对他说:“这下好了,你就清闲一些,安排好时间……”就好像他在享受别人享受不到的休假一样。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不是休假,这怎么会是休假?
徐罘回到内心,回到自己的灵魂。尽管离开领导岗位已经一年多了,但是在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这个头发苍白的老人仍然无法接受失去权力的痛苦,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为什么会失去权力?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在纸色发黄的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信笺上写了很多东西,每次写完都小心翼翼地收到写字台抽屉里锁起来,从来不让老伴刘葭看到。
刘葭知道他在鼓捣什么东西,但不去过问。刘葭善解人意,她知道每个人都有不愿意任何人知晓的领地,尤其是退休了的老人,会有一些旁人难于理解的癖好。她从报纸上看到这样的消息:一个退休在家的老头,整天热衷于观赏黄色光盘,尤其是色情地展示西欧女人身体的光盘。结果有一天,老头在过街通道向小贩购买光盘的时候被城管人员抓获。经调查,老头没有什么危害他人的行为,他就是爱看这个,他家里那个考究的小皮箱里面装的都是这种东西,每一张光盘都被编了号码,精心保存在光盘夹里,并且做了简要提示。
刘葭不认为徐罘会弄这种东西———他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在这类事情上不太当紧的人(那个女教师的事情除外),况且,刘葭自认为自己还有魅力,不至于让丈夫面对屏幕上的妖精想入非非。他原来就爱在笔记本上写点儿什么,退休了,有时间了,写点儿东西正是好事情。
徐罘写的是《不能忍受失去权力的六十一个理由》。
虽然是抱怨的口气,但实际上是一篇非常好的反腐倡廉文章,如果有一点理论学养,他会把它提升成很不错的能够公开发表的东西。这篇文章涉及体制、程序、道德,涉及一个单位的运营机制和人际关系中的潜规则,涉及各种各样看得见看不见的精神和物质利益……他吃惊地发现,所有这些东西都在为一个掌握权力的人为所欲为提供保护和便利。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发现。但是,徐罘在评价这种发现的时候,得出的却是这样的结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掌握权力的人,我太傻,我没有很好地利用起这些条件,所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