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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我早就应当对你说了,小佩。生活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单纯而浪漫,我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超凡脱俗,你刚才说的话不准确。我和你母亲都是过来人,我们也是在你这个年龄才知道生活的本来面目的,那时候,我们害怕它而又不能回避它,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去和它进行斗争。我们从结婚那一天起就把生活看成了我们共同的对手,这也许正是我们之间的感情这么多年来一直非常好的原因。我们用全部努力和智能来对付生活,这中间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们是不想让你知道的。我们不想让你过早地知道你不该知道的事情。当你对眼前的世界发生兴趣的时候,我们蒙住了你的眼睛。我们用所谓的家教让你相信这个世界充满了爱和友情,它是和谐的,像天国一样回响着乐曲;我们笨拙地向你掩饰说,那些在食品中添加有毒物品的人,那些贪污了几百万上千万的人在生活中仅仅是少数,我们周围的人都非常善良纯正。你是相信我们的,你同时也相信了这个世界。但是,在你上大学以后,在你真的直接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当我们无法每时每刻对你提供保护的时候,我和你母亲非常惊恐地发现,我们对于你的所谓教育,是一种可怕的蒙蔽,是欺骗,我们把你改造成了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这意味着你将无法面对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它突出地体现在你对和陆明的关系的处理上,你知道,我和你母亲是希望你和陆明好的,他的家庭所提供的东西———我这里指的不是物质条件,我指的是对你们的未来生活提供保护的那种力量———正是我期望的,这也同时是你的父亲为了我们这个三口之家一生都在寻找的东西。我希望你幸福,小佩,幸福的基本条件就是要为自己寻找一种支撑。我们离不了外力的支撑。这是因为我们作为人本身是极为弱小的,我们脆弱得如同一只蝼蚁,任何一个大人物不经意的一脚都有可能断送我们的一生。我非常想对你说:去追求陆明,那里有你的幸福,但是,我没有。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你和我在对这些问题的理解上已经有了多么大的差异,我应当尊重你的选择。我们没有规劝你去和陆明接上那条线,我们开始忧虑你的未来……我们,我和你的母亲,如同前面所说,都非常痛苦。最后我们决定: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真相。这就是我要和你进行这次谈话的真实动机。小佩,我知道你心中有一个什么样的父亲,我真舍不得亲手将那个偶像摧毁。但那是偶像,小佩,那仅仅是你心中的一个偶像,你的父亲不是那个样子的。你的父亲是……我现在可以这样对你说:生活多么崇高,你的父亲就有多么崇高;生活多么卑鄙,你的父亲就曾经多么卑鄙。“文化大革命”中,我为了救助一个走投无路的老干部,曾经不顾生死把他送到咱们老家你大姑家,让他在那里住了整整三年。三年里我从咱们一家三口人嘴上尽可能地多抠出一些钱来给你大姑,让她把老人伺候好一些。老人后来被解放了,重新上台了。你知道,我们这个家庭从这件事中得到了很多很多好处,包括我和你母亲的工作、事业和生活的开展和安排。你只知道那个老人是一个很好的老人,他给了我们很多的关照,你并不知道你的父亲在利用这件事从老人身上攫取更多的好处,你不知道。你以父亲是一个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而自豪,但是你不知道你的父亲并不纯粹是一个文学评论家,他同时还是一个负有某种责任的官员,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后者保证了前者身份的真实价值和有效性,否则,你可能看不到父亲在报刊杂志上连篇累牍发表的那些文章。在你的心目中,父亲是一个远离政治的学者,他只是在做学问,你并不知道,正是这个人,也曾经整过人,出卖过人,陷害过人……人和人因为形形色色的社会活动仍然结为错综复杂的关系,人们照样通过利用这些关系不遗余力地谋求物质生活或精神生活的各种所需……没有人对社会或者历史进行审判,没有这样的审判者。人很脆弱,人需要一种力量的保护,我一生寻求的就是这种力量,我越是想到我为这个家庭负的责任,就越感到我需要这种力量。小佩,你可能不赞同我的观点,但我还是要对你说,生存是一个自然范畴之内的问题,我们只能在自然范畴之内为它寻找答案。你不能要求你的父亲像陈寅恪、顾准那样有一身铮骨;我不可能有他们那样的思想勇气,我不可能写得出那样的文章;你不能要求你的父亲在我和你母亲的生活灰烬中歌唱,我们不是那样的人。我们看到有人跌下去,心里想的更多的不是那些人的不幸,而是庆幸我还在这条道上走着;人们推推搡搡,唯恐自己失足,想办法让别人跌下去。我们每一个人都对另一些人的毁灭负着责任。如果哪一天历史来一次审判,我们都将被宣判为罪人。现在,请你记住,小佩,我和你见过的我这个年龄的知识分子没有任何差别。我们都在卑鄙地为自己开脱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人总要适应环境才能生存,这是进化论最简单的一个道理。我们还为自己辩解说:我们并不是要把自己放到动物的水准上,我们是社会的人,我们应当具备基本的道德规范……生活很严酷,小佩,对任何人都很严酷,连你也不例外。但是你应付不了生活,你应付不了。我已经对你说过,现在想起来,我们对于你的教育的最大失败是没有在你刚刚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向你指出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我们心疼你,不愿意你的心灵被污染,为此,我和你母亲痛心疾首。我们终于知道,我们不可能永远向你隐瞒真相,你必须进入生活,进入这个不那么纯净的生活。这时候我们想得最多的是你怎样才能生活得好一些。你太单纯,靠你一个人无法应付生活。好在你已经不小了。你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和你母亲之所以能够接受金超,就是因为我们认为他是一个能够对你负起责任的人,他具备这方面的素质和才能。我前面说了,我们生活在自然界,我作为一个生物,必须为我的后代创造基本的生存条件,让他活下去,活得比他的同类好一些。这样,在我离开这个充满了争斗的世界之时,我才能够放心地说:行了,让他独自行走吧,我做了我应当做的。金超是我的选择之一。生活的路很长,在漫长的生活旅途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你和金超必须相互支撑着往前走……事实证明我们没有看错他。现在的问题是:你应当怎样看他?这方面,你要听我多说几句……
那天晚上纪小佩没有回家,住在父母亲这里了。
金超和吴运韬到京西宾馆开会去了,晚上也不回家,她没有什么好惦记的。整整一个晚上,她都和母亲在一起,沉静地听着母亲述说她不知道的往事。
母亲说,考高中的时候,小佩的成绩不是很理想,离她十分想上的某重点中学录取分数 线差七分,当时她哭成了一个泪人,觉得自己走到了世界的尽头。父亲走过来,抚摸着他的头,安慰她说:“小佩,你尽力了,其他就不要想了。”
谁也想不到,她最后竟然如愿被那所重点中学录取了!
今天,母亲今天才告诉她,当时,父亲动员了他在学术活动中建立起来的广泛的社会关系,找到一个喜欢写散文的政府官员,由这个官员向那所中学所在的区教育局打招呼,区教育局再给那所中学的校长打招呼……连母亲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小佩上学的问题上被调动了起来,总之,可怜的小佩终于破涕为笑,高高兴兴走进了她梦寐以求的重点中学大门。
如果用交换原则来解释这件事,在父亲这个环节,他实际上仅有一次小小的付出:在适当的时候,写一篇那个官员作品的评论文章。父亲是著名的文艺评论家,他的文章有扩大影响的社会价值。那个官员之后(也可以称为“下游”)令人眼花缭乱的交易行为,严格一点儿讲,已经和父亲没有什么关系了。
能不能从量化的角度来对父亲的行为进行一定的审视?可以。母亲说,按照那所中学的规定,若破格录取,离录取分数线差一分补贴一万元。也就是说,家里要交够七万元,小佩才能够被录取。换一句话说,父亲的一篇两千多字的评论文章,价值七万元!当母亲为了让她弄明白其中的道理不厌其烦地这样解说着的时候,纪小佩靠在写字台旁边的沙发上,微微地闭着眼睛。奇怪的是,尽管这一切都振聋发聩,但是她的精神世界却平静如水。她宁静地观察它,她发现世界一片迷蒙,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有这么一首诗,可能是多情的法国人写的,大致意思是:宇宙间有一个叫地球的星球,地球上有一座叫巴黎的城市,巴黎市中心有一个叫……的公园,公园里坐着我和你,我和你正搂抱在一起亲吻……我认为这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首爱情诗。空间和时间,瞬间和永恒,竟然能够容纳在这样几句简简单单的文字之中,的确让人惊叹。
现在让我们移植一下这首诗:宇宙中有一个叫地球的星球,地球上有一个叫北京的城市 ,北京市中心有一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有一个叫吴运韬的人,吴运韬正在品味什么叫权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一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都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衡量万物的尺度;被哲学家抽象出来的善恶是非等概念,实际上只是一般意义上的观念归结,并不反映在茫茫社会中生存着的单个人的哲学观感。权力的概念也是一样,不管我们的教科书怎样定义它,它在人们的心目中,还是有着各不相同色彩缤纷的理解。
在无数个失眠的日子里,吴运韬已经把这个问题想得无比透彻:只有完全意义上的权力才是真正的权力,只有真正的权力才能保证你无阻碍地做事情。现在他就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