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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作品在《新青年》上,步调是和大家大概一致的,所以我想,这些确可以算作那时的“革命文学”。
然而我那时对于“文学革命”,其实并没有怎样的热情。
见过辛亥革命〔4〕,见过二次革命〔5〕,见过袁世凯称帝〔6〕,张勋复辟〔7〕,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
民族主义的文学家在今年的一种小报上说,“鲁迅多疑”,是不错的,我正在疑心这批人们也并非真的民族主义文学者,变化正未可限量呢。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这想头,就给了我提笔的力量。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8〕既不是直接对于“文学革命”的热情,又为什么提笔的呢?想起来,大半倒是为了对于热情者们的同感。这些战士,我想,虽在寂寞中,想头是不错的,也来喊几声助助威罢。首先,就是为此。自然,在这中间,也不免夹杂些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的希望。但为达到这希望计,是必须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的,我于是删削些黑暗,装点些欢容,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那就是后来结集起来的《呐喊》,一共有十四篇。
这些也可以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短篇小说,只因为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所以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新的战友在那里呢?我想,这是很不好的。于是集印了这时期的十一篇作品,谓之《彷徨》,愿以后不再这模样。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9〕不料这大口竟夸得无影无踪。逃出北京,躲进厦门,只在大楼上写了几则《故事新编》和十篇《朝花夕拾》。前者是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后者则只是回忆的记事罢了。
此后就一无所作,“空空如也”。
可以勉强称为创作的,在我至今只有这五种,本可以顷刻读了的,但出版者要我自选一本集。推测起来,恐怕因为这么一办,一者能够节省读者的费用,二则,以为由作者自选,该能比别人格外明白罢。对于第一层,我没有异议;至第二层,我却觉得也很难。因为我向来就没有格外用力或格外偷懒的作品,所以也没有自以为特别高妙,配得上提拔出来的作品。没有法,就将材料,写法,都有些不同,可供读者参考的东西,取出二十二篇来,凑成了一本,但将给读者一种“重压之感”的作品,却特地竭力抽掉了。这是我现在自有我的想头
的:
“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10〕然而这又不似做那《呐喊》时候的故意的隐瞒,因为现在我相信,现在和将来的青年是不会有这样的心境的了。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四日,鲁迅于上海寓居记。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三月上海天马书店出版的《鲁迅自选集》。
这本《自选集》内收《野草》中的七篇:《影的告别》、《好的故事》、《过客》、《
失掉的好地狱》、《这样的战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淡淡的血痕中》;《呐喊
》中的五篇:《孔乙己》、《一件小事》、《故乡》、《阿Q正传》、《鸭的喜剧》;《彷
徨》中的五篇:《在酒楼上》、《肥皂》、《示众》、《伤逝》、《离婚》;《故事新编》
中的两篇:《奔月》、《铸剑》;《朝花夕拾》中的三篇:《狗。猫。鼠》、《无常》、《范爱农》。
共计二十二篇。
〔2〕 《新青年》 参看本卷第305页注〔16〕。《新青年》最初的编辑是陈独秀。在北京出版后,主要成员有李大钊、鲁迅、胡适、钱玄同、刘复、吴虞等。随着五四运动的深入发展,《新青年》团体逐渐发生分化。鲁迅是这个团体中的重要撰稿人。
〔3〕 “文学革命” 指“五四”时期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的运动。
〔4〕 辛亥革命 一九一一年(辛亥)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它推翻了清王朝,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君主统治,建立了中华民国。但由于中国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和妥协性,没有也不可能完成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务,革命果实很快就被代表大地主大买办阶级利益的袁世凯所窃夺。
〔5〕 二次革命 一九一三年七月孙中山领导的反对袁世凯独裁统治的战争。因对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而言,所以称为“二次革命”。
它很快就被袁世凯扑灭。
〔6〕 袁世凯称帝 袁世凯(1859—1916),河南项城人,北洋军阀首领。
原为清朝大臣,他在窃取中华民国大总统职位后,于一九一六年一月实行帝制,自称皇帝,定年号为“洪宪”;同年三月被迫撤销。
〔7〕 张勋复辟 张勋(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军阀之一。一九一七年六月,他在任安徽督军时,从徐州带兵到北京,七月一日和康有为等扶植清废帝溥仪复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败。
〔8〕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原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在一八四七年七月十七日致友人弗里杰什。凯雷尼信中的话,鲁迅在《野草。希望》中曾引用。
〔9〕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语见屈原《离骚》。
鲁迅曾引用它作为《彷徨》的题辞。
〔10〕 这两句话,引自《呐喊。自序》。
祝中俄文字之交〔1〕
十五年前,被西欧的所谓文明国人看作半开化的俄国,那文学,在世界文坛上,是胜利的;十五年以来,被帝国主义者看作恶魔的苏联,那文学,在世界文坛上,是胜利的。这里的所谓“胜利”,是说:以它的内容和技术的杰出,而得到广大的读者,并且给与了读者许多有益的东西。
它在中国,也没有出于这例子之外。
我们曾在梁启超所办的《时务报》〔2〕上,看见了《福尔摩斯包探案》〔3〕的变幻,又在《新小说》〔4〕上,看见了焦士威奴(Jules Verne)〔5〕所做的号称科学小说的《海底旅行》之类的新奇。后来林琴南大译英国哈葛德(HARiderHa?纾纾幔颍洌┑男∷盗耍玻丁澄颐怯挚醇寺锥匦〗阒嗪头浦抟奥殴帧V劣诙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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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十九世纪末——的俄国文学,尤其是陀思妥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作品,已经很影响了德国文学,但这和中国无关,因为那时研究德文的人少得很。最有关系的是英美帝国主义者,他们一面也翻译了陀思妥夫斯基,都介涅夫,托尔斯泰,契诃夫的选集了,一面也
用那做给印度人读的读本来教我们的青年以拉玛和吉利瑟那(RamaandKrishn
a)〔8〕的对话,然而因此也携带了阅读那些选集的可能。包探,冒险家,英国姑娘,菲洲野蛮的故事,是只能当醉饱之后,在发胀的身体上搔搔痒的,然而我们的一部分的青年却已经觉得压迫,只有痛楚,他要挣扎,用不着痒痒的抚摩,只在寻切实的指示了。
那时就看见了俄国文学。
那时就知道了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因为从那里面,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的酸辛,的挣扎;还和四十年代的作品一同烧起希望,和六十年代的作品一同感到悲哀。我们岂不知道那时的大俄罗斯帝国也正在侵略中国,然而从文学里明白了一件大事,是世界上有两种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
从现在看来,这是谁都明白,不足道的,但在那时,却是一个大发见,正不亚于古人的发见了火的可以照暗夜,煮东西。
俄国的作品,渐渐的绍介进中国来了,同时也得了一部分读者的共鸣,只是传布开去。
零星的译品且不说罢,成为大部的就有《俄国戏曲集》〔9〕十种和《小说月报》增刊的《俄国文学研究》〔10〕一大本,还有《被压迫民族文学号》〔11〕两本,则是由俄国文学的启发,而将范围扩大到一切弱小民族,并且明明点出“被压迫”的字样来了。
于是也遭了文人学士的讨伐,有的主张文学的“崇高”,说描写下等人是鄙俗的勾当〔12〕,有的比创作为处女,说翻译不过是媒婆〔13〕,而重译尤令人讨厌。的确,除了《俄国戏曲集》以外,那时所有的俄国作品几乎都是重译的。
但俄国文学只是绍介进来,传布开去。
作家的名字知道得更多了,我们虽然从安特来夫(LAAndreev)的作品里遇到?丝植溃⒍景纤绶颍ǎ虯Ar